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岗,便看到了阳光下的废墟,以及废墟周边大片的绿色。
然后小丫头屁颠屁颠跑出去,连窜带跳地奔向庄稼地,吴石头看了看越走越慢的胡义,向前去追丫头了。十几个忙在田间的酒站村民远远抬起头,渐渐看清了来人,又继续低下头,在阳光下淌着汗水忙,他们更早地听说了庄稼可能保不住的消息,却舍不得放下锄头。
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站在高岗静静看。
凄凉的废墟,茁壮的庄稼,山坡上的坟,一切的一切,被阳光照耀得刺眼,就连卷曲帽檐下的细狭都不得不眯起来,渗着汗。
跑在绿色里捉虫的小辫,驼在阳光下流汗的农人,几只飞过无风的鸟,提示目光这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画进去的。
回到酒站之前总是先到这里来看一眼,只是这次不必再祈盼收获了。
……
还未穿过开阔地,一只熊已经早早地从碉堡里爬出来,站在阳光底下,贱兮兮地笑着望过来:“胡老大……我想你了,嘿嘿嘿……”
还未穿过树林,石成小跑着迎上来:“排长,你可回来了,你那伤要不要紧?”
刚刚走进空地,刘坚强便匆匆跑出了屋门口,气色看起来不算太好,来到胡义身边打了个立正:“班长,我认为咱们必须守住庄稼,绝对不能让李有德这个卑鄙汉奸得逞!”
胡义看了看刘坚强,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平静地问:“气色怎么比我还差?你受伤了?”
“没有……天气太热,前两天有点中暑。”
胡义这次点了头,骡子没提流鼻涕为争排长动粗的事,现在流鼻涕也没提骡子想霸占罐头的劣行,看来这两个货都还没傻到底,知道适可而止。胡义没再多问,直奔空地中间的大树下,马良刚刚端了一盆洗脸水和破毛巾,摆在树下的板凳上。
摘了帽子挽起衣袖,大把泼起脸盆里的清凉洗尘,然后一边用毛巾擦着水一边问马良:“你怎么看?”
“李有德不是好人!他自己是粮仓,反要来咱们这毁粮,我看他这是利用咱们上瘾了,想等着咱们秋后再去向他乞求粮食,继续为他卖命卖血!”
团长站在独立团角度看这个问题,胡义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个问题,马良这是站在李有德角度看问题。但是无论怎么看,现在命令已经接了,身为排长的胡义就不适合再说出他自己的看法。
叹了一口气扔下毛巾:“即便李有德不毁,鬼子早晚也得来。”
“那不一样!守不住,死心。他李有德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从鬼子那领功又跟咱们装好人,毁庄稼和杀人有区别吗?”
胡义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现在反被马良说得不好答对,无奈中搬出了他被苏青教育的话来:“没有土地就没有庄稼,土地才是希望。什么时候这块土地不会被侵略了,什么时候才有希望。懂不懂你?嗯?”
马良有点愣,这话从排长口中说出来怎么感觉横竖不配套呢?浓浓的觉悟感啊,全独立团能说出这么高级的话来只有政委和苏干事了吧?难道他……
“愣什么楞,去把人都给我叫来,开会!”
……
二连送来的十个土匪俘虏被酒站村民兵队毙了一个,因为调查结果显示他罪大恶极;放了一个,因为他的过去背景无据可查,留着不放心,毙了怕他冤枉;剩下八个有改造前途,送过了河交还九排。
胡义根据枪法的高低,从二班和三班挑出了五个老兵,交上七九步枪和驳壳枪,配发这次缴获的五支三八大盖,编入石成的一班;缴获的捷克式机枪交予结巴赵亮使用,赵亮从九班调入一班;从未分配的新兵里给赵亮配了一个副射手,配发一把驳壳枪,一并加入一班,反从一班抽回四把驳壳枪。
这样一来,加上伤愈的一班老兵,石成的一班变成了十四老兵带一新兵的十五人最大班级,带刺刀三八大盖步枪十三支,驳壳枪六把,捷克式轻机枪一挺,成为了九排中坚力量。
剩下的未分配新兵全都分给二班和三班,均分补平重新凑成两个十人步兵班,全部配发七九步枪。因为刺刀和驳壳枪不够,所以这两样交替发放,或挂刺刀,或配短枪以均衡。
陈冲的班组已经有了三支枪,分配剩下的七支七九步枪刚好给陈冲配满,并暂时改称四班,他们和新兵不再是叫花子打扮,一起换上了伪军军装,没戴帽子,军装也没染色,只是洗补过。
全排凡是手拿三八大盖的,一律备一百二十发子弹;使用七九步枪的老兵备弹五十发,新兵备弹二十发,陈冲的四班备弹待遇与新兵同。赵亮的机枪备弹一百发,只有两个弹夹,胡义并没从罗富贵的机枪上给他匀,即是因为弹夹少也是因为他没有备用枪管,一百发子弹且够打一阵;罗富贵的机枪备弹数量不安排,反正从不低于二百,至于上限是多少那要取决于这头熊愿意背多少。
武装带,子弹盒,子弹带,水壶,饭盒这些东西一律按资历由老兵先配,挑选够了,剩下的才轮到新兵拿。手榴和手雷弹优先给流鼻涕的二班按每人两颗发一次,然后再交由五个班长再各自按需分配一次。也就是说,二班分了两次手榴弹。
新缴获的六把工兵铲一二三班各分两把,掷弹筒和榴弹全部交由李响收藏备用,不是不想再成立一组掷弹兵,关键是学费太贵了,榴弹获得方式实在不多,李响都打了多少榴弹了,目前还不够精度呢,要是比对鬼子,他最多算是个掷弹筒新兵。真打不起啊,别说是九排,全团能出来李响这么一个掷弹兵都算烧高香了。
唯一没人想要的是那十六个钢盔,挂着累赘戴着闹心谁喜欢?还不如背个斗笠来得实在呢!全排只有丫头被逼着戴一顶,怕死的骡子挂了一顶。胡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显眼的问题,这回能解决了,拜小丫头所赐,一班每人发一顶,剩下一顶归李响,战斗中必须戴,不愿意也得戴,死命令。称这是为大家着想,战士们暗暗委屈,那你自己咋不戴呢!
散会后,酒站里忙了个乱七八糟,结巴赵亮得到胡义的授意低调跑了。有老兵拽着马良不撒手,哭哭啼啼道别不忍分离,好像一班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刘坚强跟在胡义屁股后面没完没了地说着刺刀和短枪不够,应该把三班的也拨给他,直到挨了一脚之后才回去给他的新兵们上课。石成原本脸上乐开了花,可是钢盔一到手里就开始闹心,无奈地坐在地上用石子磨钢盔上的黄军星。
胡义最后将那把八发子弹的鸡腿撸子交在小丫头手里,要她把这枪送给孙翠,并要求她一并教会孙翠这枪的使用方法,以及这枪容易出现的问题。
……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月光如水。黑黝黝的残破废墟中似乎有火光熏燎着夜空。
篝火熊熊里,一个黑衣人坐在残垣下,无聊地往火中抛投着碎木,出奇的是,那张秀气的脸上居然还戴着一副精致的圆墨镜,墨黑的镜片倒映着两片明亮火光,荒诞之极。
“半夜三更点堆火,你好兴致啊!”
他抬起脸,隔着墨镜看到了火光对面出现了一个挺拔的军人,那帽檐卷曲得精致,如那浓眉细眼一样乖张。
“找我什么事?”他把手里的碎木块再次投进火里。
“脸上挂着那破玩意,你看得见路么?”军人在篝火对面坐下来,顺手将m1932揣进了枪套。
“我的世界你不懂!”他的视线重新转向篝火,镜片又明亮起来。
“我需要鬼子的粮库位置,以及调运路线和规律。我说的是大宗的。”
“这还没秋收呢,你问的不是时候吧?”
“未雨绸缪。我早晚得问你。”
“我记得……你们跟我哥不是有一腿么,他的粮都能当柴烧了,能不能别再折腾我?”
“你就说你办不办吧?”
“不办。皇军待我不薄,我怎能忘恩负义。”
军人淡淡笑了,没再说话,顺手拿起身边的碎木块,也扔进篝火。
他们在火光两边静静坐着,都看着篝火发呆。
过了很久,他忽然问军人:“你跟苏姐到底有没有一腿?我怎么横竖看不透呢?”
“她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唉——看来……我比你强一点。”
军人抬起眼,透过火光看那副墨镜无语。
墨镜下的脸得意地笑了:“没错,这就是林秀送我的!”
军人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觉得……她的目的是希望你这个汉奸摔死。”
然后他们两个又开始沉默着看篝火,都不再说话。
也许是过了十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黑衣人首先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打破沉默:“秋收之时就是扫荡之日。”然后掉头走了几步,又停下说:“大北庄这个地方我已经报告给皇军了。”随后便往黑暗里大步猛跑。
军人抄起一块石头猛站起来,可惜火光范围内已无目标踪影,只好扔下石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南。还没迈出几步,不远处的东方黑暗里传来跌倒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