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走向山脚下的几间房,两腿像是灌了铅,距离越近,心里就慌得更厉害,迈进门之后,脑袋里的弦就绷得不能再紧。自从很久前第一次走进这个小作工作坊起,李响就再也没笑过,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颗大炸弹!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心惊胆战,脖子上仿佛被套住了一个绞索,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地面何时会塌陷。
经过摆满了手榴弹的架子,他放慢脚步,开始在心里强迫自己默数,一、二、三、四、五……
“李响,磨蹭什么呢?再偷懒我就踢死你!过来把这个搬走。”
师父的喝斥猛然间打乱了脑海里的数字,应该和昨天一样还是五十六颗吧,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昨天数过七遍,一定是五十六颗手榴弹。但是万一有人拿走了一颗怎么办?万一又被人多摆上一颗怎么办?刚才数到哪了?
“李响!”师父的嗓门更大了。
“哦,这就来,来了。”没能搞清楚架子上的手榴弹数量是不是和昨天数过的数字一样,让李响觉得异常痛苦,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撕扯着他的心,彷徨、不安。
到了师父身边,弯下腰准备帮师父抬起地上的一大盆火药,手还没碰到盆边,就看到了迎面一脚,狠狠踹在了自己的肩头上,当场翻到在地上。
“拜土地了吗?作死是不是!你是新来的吗?……”师父踹完了就开始怒骂。
回过神的李响闷头爬起来,强迫自己忘记那些手榴弹的数量,双手撑地,叩了个头。
在这里干活的人,每次干活之前都要‘拜土地’,师父说这是为了祈求平安无事,厂长说这是为了‘放静电’。大家不知道放静电是啥意思,宁愿相信师父说的;李响却相信厂长说的,虽然不知道这个静电是啥原理,但是厂长是个有文化的,所以更相信厂长,他更愿意学着厂长那样,干活的时候在身边地上插根小铁椎,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摸它一下。
帮着师父忙完了这个活儿,两个工人搬着两个箱子放在门外:“师父,这是今天送来的,俺查了,都是咱使不了的东西。”
“李响,你去拆了。”师父看着门外的箱子发话。
这个活儿过去是师父专门负责,李响来了以后,师父发现他话最少,看起来性子最沉稳,所以专门培养了他来接班,到现在,李响已经完全独立胜任。
不知道那些手榴弹还是不是五十六颗,李响满脑子都是这个与他无关的问题,出了门,搬起上面那个箱子,走向远处。
到了安全距离以外的拆弹场地,放下箱子,备好工具,捧出一颗炮弹头,谨慎竖好,目光落在铝制引信,开始尝试卸除那三颗极小的不起眼螺栓……
逆时针用手掌慢慢搓动,额头上刚刚出现细汗,炮弹引信分离完成。
应该还是五十六颗手榴弹,干完了活儿一定要去确认一遍,带着这个想法,李响从箱子里捧出第二颗弹头,竖放在身前。
这个好像……有泥污……划痕……没保险?……这是个哑弹……天杀的!不是说查过了吗?想让我死吗!
呆呆地看着面前这颗哑弹一会儿,扭头往箱子里看,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将剩下的几个弹头挨着个过了一遍,都是新的,看来这箱里只有这一颗。
撇下工具,起身往回走,必须得跟师父和厂长说明白,不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干了,如果他不离开这里,那我离开!我不干了!我受够了!
轰——
即将到达门口的李响,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都没来得及听清楚,只觉得身体被瞬间的灼热和漆黑迎面湮没,然后飘荡起来……
猛地坐起来,看到了窗台上昏亮的油灯,全身是汗的李响沉重地呼吸着,呆坐在病房里,良久。
地上散乱地摆放着十几双破布鞋,唯独一双与众不同,是缴获鬼子的翻皮军鞋,这是身边一个病友的鞋。被噩梦惊醒的李响一直盯着那双鞋在看,越看越难受,全身都难受。那是有鞋带的,他为什么不能把两边的鞋带穿成一个模样?为什么一边的鞋带穿成斜的而另一边鞋带穿成横的?他怎么能够忍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长心吗!这感觉让李响恨得撕心裂肺。
从转到轻伤员病房的第一天,那双鞋就变成了李响心中的煎熬,不想去看,可是每天白天它都穿在那个人脚上在李响眼前晃,每天晚上它都摆在那地方朝李响得意着。
要疯了,无法再忍受了,李响终于朝那双鞋冲了过去,拎起它来,疯狂地把鞋带给扯开,打碎这个折磨人的魔障,然后重新穿,按着另一只的穿法仔仔细细地穿,让线条变成完全对称,变成完美。
“李响,你个不是人的?让不让人睡了!”十多个伤员被地上的奇怪声音吸引,坐起来看着气喘如牛的李响跟那双鞋较劲。
李响突然把两只鞋拎起来,站在地上朝着鞋的主人大声怒吼:“看到了吗?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为什么?你……要害死所有人吗?你要害死所有人吗?啊?你甘心了吗……”
屋里的伤员全傻了,这什么情况?鞋的主人最惊愕,根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把所有人都给害死了,这得多大罪过?
寂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伤员说:“你嗓子不是烧坏了吗?你手不是……”
“哎?哎哎?对啊!你不是……”其他人闻言恍悟。
李响将那双鞋狠狠摔在地上,撞开身边的房门冲进了夜幕。
……
虽然不敢摆动胳膊,但是胡义仍然甩着大步奔跑在月光下,绕过屋墙,穿过院子,奔向转角。
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偏偏像是做了什么,明明心里没鬼,现在却贼一样地跳。这算什么事,全是她害的!女人就是麻烦,无论是大是小,无论医生还是政工干事,全都是麻烦的源泉,道听途说的关于女人的说法,全是扯淡!谁再信谁是王八蛋!
即将跑到转角,忽听得转角另一边传来匆匆奔跑声。
胡义的全身一瞬间便习惯性地开启了警戒模式,急停,贴墙,强制屏息,胳膊使不上,双腿做好准备。这是医院,不是护士就是伤员,半夜三更,除了‘没做贼也心虚’的自己,哪个好人会这个急促的跑法?要投胎吗?
月光下一个狂奔中的人影突然闪现,一脚低扫过去,噗通一声将目标绊飞,不待他惊慌爬起,迅速两步过去,抬起右脚狠踹他后背。
一声痛呼过后,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蠕动着爬不起来了,胡义用右脚鞋跟踩住了他的几根手指,低喝:“动就废了你的手!干什么的?”
“呃……伤员……呃……”
“跑这么利落,会是伤员么?”胡义忘了他自己刚才跑得也很狂放。
“跟你有什么关系!呃……啊……”地上的人影话刚出口,就感到了手指上的压力陡增:“好吧……我……得离开这……我不能……呆在这里……我不能……”
“这不是答案!”
“李响……我叫李响……住轻伤病房……这间重病房……我也住过……”他所指的这间重病房,就是墙角边的这一间,胡义现在住的这一间。
“说说这屋里几张床?”
“四张。”
……
李响坐在最里面那张床上,两肘抵着膝盖,两手环抱着他那低垂的头,昏暗灯光里,半头半脸上都是丑陋的伤疤。
满头黑线的胡义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当初被自己解开了绳索的自杀人,他居然活下来了。
“是我自己把一切……搞砸了……可是我真的无法忍受……我受不了了……我恨那双鞋……”
“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害怕回去?”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绷不住了……我……死……是很短的事……但是煎熬……是永远……我不能……我不敢……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胡义突然平静地回答。
李响慢慢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双细狭的眼,
“那天早上,帮你解开绳子的人就是我。”
“……”
“因为我也活在煎熬里。”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会胡义问:“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从明天起……就会有人开始对我吐口水了。也许现在……他们就这么做了吧……嘲笑我装出的后遗症,唾弃我这个没有骨气的逃兵……”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本来可以洒进窗口,却被窗台上的油灯照耀得看不见。
过了很久很久,李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独立团九班胡义。”
“谢谢。”
“不客气。”胡义知道他指的是松开绳索的那件事。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也……”
“……”
眼见胡义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李响赶紧改口:“哦……对不起……我只是顺口……”
胡义的表情变化不是因为不高兴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事情太复杂,跟周大医生屋里栓了门,吹了灯,然后爬床底,最后狼狈逃离,都成了一系列了,有脸说么?敢说清白二字么?这命苦的!
“咳,咳,没什么。我当时只是……在赏月。”
“……”
李响心中暗暗钦佩,没想到这个一身凛冽的伤兵,居然还是个有意境的人,有高尚趣味的人,有情怀的人,惭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