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在战场上的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所以永远不会听到老兵谈论未来如何,永远不会听到他们谈论胜利以后怎样,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最愚蠢透顶的话题,活在硝烟里的人,没人会愿意说这个。他们只吹嘘自己的过去,或者研究女人的问题。
如果你问战场上疲惫的老兵最想去什么地方,答案可能全都是一个:医院。只有在那里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管,不用在意现在黑夜还是白天。那里很安静,安静得仅仅只有伤痛的呻吟声;那里很舒适,到处都是血腥味与酒精药物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能使人安安稳稳地睡着;最重要的是,那里可以见到女人。
胡义真的开小差了,禁闭室呆不下去了,当兵多年的他能够想到的唯一备选方案,就是医院。
独立团没有医院,那个卫生队算不得医院,全师唯一的医院跟师部在一起,坐落在一片民居中,铺散在好几个小院里,病房不够,有些伤员就直接安排在老乡家。
胡义有点傻眼,这跟自己以为的医院不是一回事,不像六十七军那样,直接征用一个宽敞巨大的地方,医生护士伤病员忙忙碌碌地汇集在一起。看来,想法要落空了,这里也不是清静之地,仍然是军民一家亲!但是走了这么远的路,到现在粒米未进过,总得解决现实问题,于是胡义还是硬起头皮,无奈地走向站在院子门口的卫兵……
阳光下,一袭高挑白衣出现在大门口,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双手闲散地揣在白衣两侧的衣兜,成熟艳丽的脸上正在露出诧异,用十分陌生的眼光望着大门外的胡义道:“你……是谁?”
胡义懵住了,医生的记忆都这么差劲么?还是说……我听错了?
门口的卫兵也愣住了,定睛瞅着胡义,那意思是说:感情你们不认识啊?那你小子为什么要撒谎?又猛地一下反应过来,立即卸下肩头的步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敌特?
胡义正在一头雾水,大门口的周晚萍却对卫兵说话了:“你这保卫工作怎么做的?连来人是谁都搞不清楚就来找我?”
胡义无语了,看着周晚萍对卫兵这高高在上的架势,基本就明白了,看来是自己级别不够吧?转身欲走,身后却再次传来那个沙沙的动听女音。
“站住!原本我可以把你当做路人,但是现在,恐怕不行!所以,你必须得让我认识一下了!”
这话……怎么感觉这么耳熟呢?背对着周晚萍的胡义想了想,立即满头黑线。这就是自己曾经对周晚萍说过的原话!
“先把他关到西屋去,等我忙完再说。”周晚萍对卫兵下了命令。
“周医生,我直接把他送保卫科不就……”
“不用,照我说的办,别让他跑了就行。”
“是。”
……
咣当——房门关上了,一个卫兵警戒在门外。
胡义打量着西屋这房间,靠里面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柜子,床上的被子没叠,只是连被带枕头一股脑地推堆在床头;柜子的门半开着,半截女衬衣散乱地露出边缘。
屋子中间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俩板凳,椅子上随意地扔着一块军毯,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几本破书,其中一本书页打开着倒扣在桌面上,旁边有毛巾梳子镜子牙粉等等,乱糟糟堆成一团。整间屋里弥漫着医院那股特有味道,同时还带有一丝淡淡的馨香。
医学书籍加那么长袖子的女士衬衣外加那股淡淡的味道,胡义很快就计算出了答案,这是周大医生的住处。居然会把我关在这,这该算是我的荣幸呢,还是该感激她的没心没肺?
胡义也不再含糊了,浑水才有鱼,屋里能乱成这样,搞不好就能找到吃的。东找西翻拉抽屉,果真就在一个抽屉里发现半块剩饼,放在手里捏了捏,凭干硬的感觉估计得两天了,三嚼五口下了肚。走了半宿的夜路,浑身酸疲,于是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直接靠在床头的乱被上休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胡义很久以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深沉过,也许是因为真的疲惫了,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这间不会被打扰的乱糟糟屋子,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睡得几乎不省人事。
中午,周晚萍回来了,进屋后见胡义居然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叫他几声也没回应,于是把带回的午饭扔在书桌上,关门又走了,同时撤走了门口的卫兵。
直到太阳快落山,感觉到额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拍了拍,胡义才醒了,渐渐看清了站在床边的周晚萍,和她手里拎着的书,才记起了所处环境。惺忪地起身,坐在床边,垂着头,双手揉着太阳穴。
周晚萍一甩手,把那本用来叫醒胡义的书隔空扔到书桌上,然后说:“你倒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
“现在,该是你卸下伪装的时候了罢?”漂亮的嘴唇微微挑了挑。
“……”胡义仍然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周晚萍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报复不成了!说吧,干嘛来了?”
“我……需要住院。”
周晚萍闻言把坐在床边的胡义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然后问:“你受伤了?伤在哪?”
“左肩。”
“把衣服脱了。”
胡义终于愣愣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周晚萍无语。
“脱啊。赶紧的!”
“……”
一个古铜色的强健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一道道伤疤同时显露,有枪伤,有刀伤,也有烧伤。
周晚萍楞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胡义那绕过腋下缠绕肩头的绷带上,凑近了一步,拍开胡义想要阻挡自己的手,直接就把那绷带一圈圈地解开来。
贯穿伤,浅层,没伤骨,没感染,快要愈合了。周晚萍反身去抽屉里拿过器具,给胡义肩头的伤口消毒,然后重新打新绷带。
虽然与周晚萍曾经比这个距离更接近过,虽然周晚萍是个正在专注于伤口的医生,但是此刻胡义仍然紧张得冒汗,那双忙碌在自己皮肤上的滑腻手指,让胡义呼吸得很不自然。
“行了,这伤快好了,无法成为你住院的理由。”周晚萍利落地打好了绷带,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收拾了,装回抽屉,然后直接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看着胡义重新穿好军装。
胡义稳稳当当系好了衣扣,知道周晚萍在等自己说话,她是医生,这个借口现在失败了。
抬起头,胡义和正在等待答案的周晚萍对视了一会儿:“好吧,我开小差了。我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什么都不想做。”
同样的话题,胡义对小红缨说过,但小红缨是个孩子,认为累了就是累了,休息就好了;对苏青说过,苏青是当局者,能看到事情本质,却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不料周晚萍听了胡义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忽然很感兴趣地问:“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需要听具体症状。”
……
杨干事,名叫杨得志,从师里调来独立团了。
苏青领着杨得志进了独立团团部,三连长郝平恰好也在这,于是相互握了手,丁得一笑呵呵招呼杨得志坐了,跟他谈工作情况。
“政委,我来咱们独立团,就是冲着艰苦来的。尽管咱们这规模最小,但是这离鬼子最近,我觉得这里才是最需要我的地方。”
丁得一放下了手中的调令,对杨得志笑了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独立团三个连,到现在了,还是一个指导员都没有,现在派下了你来,照样不够用。呵呵,你的工作啊,轻松不了。”
杨得志赶紧表态:“干革命本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身为党员更该吃苦在前。政委,您尽管吩咐吧。”
丁得一不由琢磨了一下,考虑杨得志的分派。一连被吴严管得严厉,工作难度相对不大;三连被郝平带着,积极性不差,觉悟是最好的;高一刀的二连战斗力最强,但是思想工作方面松懈,是最需要委任指导员的。但是呢,高一刀这个人……不好相处,这个杨得志刚到,丁得一也不知道他具体的脾气性格,究竟适不适合与高一刀搭班子。
旁边的郝平见政委一直考虑着,大概也能猜到丁得一在犹豫什么。比战斗力,三连比不了二连,比执行能力,三连比不了一连,现在三连最大的面子,就是一个‘红’字,就是积极,所以郝平觉得,要继续保持这个优势,就得把第一个指导员拿过来,占得先机,让三连红透了,成为模范连。
况且,郝平看着这个貌似英俊文雅的杨得志,觉得挺顺眼,万一下次安排下来的不合自己胃口怎么办。于是,郝平说话了:“政委,我请求派给我们三连出任指导员,我觉得我能和杨得志同志很好地合作。”
丁得一没想到郝平会主动要求,不由扭头去看杨得志。
在丁得一考虑问题期间,杨得志也在考虑着什么,现在郝平忽然说话了,丁得一也在看着自己的态度,于是杨得志正色道:“政委,我知道独立团现在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暂时权宜一下,我出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独立团教导员,帮助另外两个连的工作,等后面人员到位了,再取消我的教导员职务。毕竟咱们团现在人员并不算多,我想我能应付得来,你认为这样行么?”
一旁的苏青露出赞许的目光,这个办法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政工人员不足的困难,只是杨得志要受累了。
郝平闻言诧异了一下,心说不愧是戴眼镜的,你小子有野心啊,教导员,那是营级,人员到位以后,你还撤得下来么?想直接就坐上了吧?不过对于三连而言,这可不是坏事。
丁得一端起杯子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又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可以,先这么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