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大使馆出来的翁文灏并没有直接回家,他与秘书吴景一起去了徐新六在钱粮胡同的掩蔽居所,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徐新六正带着一个女人在此姘居。
自胡适回国后起,他就与蔡元培等人就在努力周刊上表‘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提出要做一个‘好人’,并认为只有好人从政吏治才能清明,国家才有希望。当时正值督察院查处沪上贪污窝案,这则声明一出当即被舆论追捧,其对复兴会的影射之意极为明显。不过身为杨锐学生的费毓归被判处死刑后,这波舆论才将将过去。但之后,当初在文章上签名的诸人便开始做一个‘好人’。谁想,这些人里头最受舆论赞誉的中华圣人徐新六,居然养了外室。
“总理……”徐新六穿着睡衣来到客厅和翁文灏叙话,知道他这么晚来此肯定是有事的。
“有些烦,就上你这来坐坐了。”夜色已晚,翁文灏本想再次召集诸人开会,但他见徐新六带着个女人在这,又担心自己此举会让徐新六丢尽脸面。
“哦。”徐新六扶了扶眼镜,他大概能猜到什么事情,是以道:“是杨竟成拒不配合吧。既然这样,那我马上找适之他们来这里商议好了。”
“哦,方便吗?”翁文灏禁不住问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不约而来戳破了徐新六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徐新六有些尴尬,他转而道,“我马上去打电话。”
翁文灏下午是亲去国公府和杨锐就游行学生一事交涉的,只是他出了国公府没有回府邸而去了美国大使馆。在这段时间里,好十几通电话打到他寓所找人,现在大家听说他在徐新六私宅,一干人很快过来了。待吴景将下午的情况一说,诸人全都沉默不语。‘吊死在电线杆上,死无葬身之地’——这算是杨竟成最直接的威胁了。大家本以为他怎么也会顾及一些颜面,没想此人就像是一把刚刚屠过人的刀,凛凛然杀气逼人。
“对美谈判到底何时才能重启?”胡适没说话,倒是吴宓问了一句,他是礼部侍郎,主管文宣,尊王攘夷的杀伤性有多大,他最是清楚。
“我们今天刚刚通过退盟提案,少川和子文那边总要有些时间活动吧。”顾维钧不在,外交部就全靠蒋廷黻撑着,今天京城和香港连续两起恶**件,他被两国大使、特别是苏俄大使逼的是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美国人真的有谈判诚意嘛?”见蒋廷黻推说时间,土部尚书丁文江问出了翁文灏的心声。“他们借寻女飞行家为名,强行登6马绍尔主岛,还杀了那么多日本人,真的很不文明。”
“在君不要被日本报纸给骗了,美国人登6前已经通知日方他们将和平进入,但日本政府和驻岛日本军队概不接受,这才引起大规模交战。据美方报道:岛上日本士兵和国民非常野蛮,他们甚至迫使女人杀死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基督教箴言报上就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野蛮的民族!’”见丁文江质疑美国登岛的正义性,胡适当即出声解释,还引用了美国媒体对驻岛日本人的评价。
“日本人再野蛮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美国此次登岛是侵略行为。日本军民守卫自己的国土战至最好一人,不但责无旁贷,更可敬可叹!”理科生出身的丁文江爱认死理,他一句话就把胡适东拉西扯所营造的美国正义、日本野蛮之形象毁于一旦。
“这怎么能说是侵略呢?”胡适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人道主义是没有国界的,而日本人所表现出来的野蛮正表现他们很可能杀害了艾米莉亚小姐。我一直认为,对人民的暴政除了独裁者,还有就是国与国之间隔阂和歧视。比如这次,明明只是一次人道主义救援,可却因为国与国之间的隔阂和歧视死了五千余人,这本就不应该生的。”
会议本就不是讨论日美之间谁对谁错的,可却被丁文江和胡适歪楼,吴景见此咳嗽一声道:“好了适之,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该如何应对杨竟成的威胁,以他一贯的作风,这话绝不是说着玩的。下次复兴会上台组阁时,他们肯定会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
“我还是那句话:人道主义是没有国界的,如果复兴会真这么做,肯定会引起世界各国的谴责和抗议!”确实是被丁文江击中了要害,胡适的心绪一直亢奋,现在还停不下来。
“谴责和抗议有什么用?”刚刚带女儿自、并化解掉全家牢狱之灾的孔祥熙出声道。“当世界报纸谴责杨竟成时,我们已经被挂在电线杆上了。世界各国难道能吃了杨竟成?”
“杨竟成怎么敢置世界文明各国于不顾?”胡适文青,比胡适更文青的文部尚书蒋梦麟站了起来。“稽疑院、全国人民又怎会让他为所欲为!”
“神武五年杀地主的时候,镇压昆明叛乱的时候,全国民众又如何?”孔祥熙反问道。“我倒不担心我自己,我只是担心全国各地的那些进步青年。一旦杨竟成举起尊王攘夷的大旗,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孔祥熙是孔子的后裔,除了信教,平时的作风还算中派,祭拜祖先不是,也从不说什么自由民主、人权博爱。他相信复兴会是不会自己动手的,但在座的这些人就很难说了。
“我们……”见大家都一筹莫展,吴宓只得把希望寄托于美国,他道,“既然适之说人道主义是没有国界的,那假设我国届时生大屠杀,美国会派舰队过来救我们吗?”
吴宓天真的问题一提让诸人更加失望,即便是胡适,也非常清楚美国绝不会为自己这些人出兵的,这根本不符合美国的孤立主义传统,而一片沉默间翁文灏当即知道这次会议算是白召集了,他当即咳嗽一声,带着吴景就没入暮色里,头也不回的去了。
随后的几日,赴京军人越来愈多,京城的旅馆都被他们挤满。幸好此时已开始暑假,6军大学一些先考完试的院系开始放假,军官、退伍老兵不少被安排在6军大学的宿舍里。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些放假的学生并没有回家,他们住在校园草坪上——所有学生都认为要参加完徐敬熙上将的葬礼才回家。
考虑到中元节在即,他们并没有等多久,神武二十六年六月十二,盛大的国葬开始。当日,包括换了新大使的苏俄大使馆在内,所有大使馆一律降半旗致哀,整个京城完全变成黑白世界,内外城居民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退役军人和学生,总计约为两百万人为徐敬熙上将送葬。看着这黑白世界,包括翁文灏在内,新内阁诸人再次惶惶不安。
他们知道复兴会并未将此次葬礼作为一次示威,反而对外电告京城无法容纳更多人,不断要求各地实行遥祭,但这显然无法阻止前来哀悼的国人。京城无法住下他们就住在天津、通州等地,或者干脆睡在野外,特别是那些从全国各地年青学生,更是连觉都不睡,要为将军守灵。
而之所以如此,是帝国日报一改国内舆论对复兴会早期革命史的隐晦,直接将徐敬熙开国前的革命经历公布于众。报纸上哪怕仅仅是片言只字,对单纯激烈的青年学生来说,也已足以激起他们的愤青之情。在确定徐敬熙的出殡时间后,这些人通过暑期学生火车免票优惠,潮水般的涌向京城,内外城进不去他们就聚于出城送殡的道侧。
葬礼上民众如此狂热,让包括司徒雷登在内的西化分子对隔日的审判异常担忧,可在审判当日,意想不到事情生了。
军事法庭设在6军大学能容纳三千多人的大礼堂内,法官就是早前总政部长的范况上将,而在他要宣布判决之前,徐敬熙之父徐从云提请说话。老人家一开口就是求情的:“法官大人,老朽虽见识浅陋,但也知学生仅仅是被人指示而已。他们虽已成人,可究竟年轻,难免被人蛊惑,还请法官大人念其年青,从轻落。”
桥段都是安排好的,徐从云求情之后,书记员宣布审判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法庭辩论结束,下面由被告人做最后陈述。请各位被告依次起立言。”
因为涉案人员众多,本次审判审判为刺杀案之审判,被告除了六名学生,五名城外爆炸案嫌犯,还有俞大伟、李声焕等数人。在法警的帮助下,最先站起来的是是同志社京城总书记俞大伟。他站起,他身后因此牵连的俞家老小也都站起,俞大伟眼光中带着闪避,不安的看向高台上坐在的法官和公议团诸人,好一会他才哑声道:“各位…大人,公议团的父老们,大伟实则有罪!”俞大伟一说就有罪便泣不成声,他叫道:“……我实不该贪图钱财被同志社抓住把柄,最终被他们胁迫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没想到最顶头的上司都背叛之前的理想,本来还显强硬的同志社诸人当即色变,唯有执行刺杀任务的燕大小组负责人王永其站起破口大骂道:“叛逃!你这个背弃当初誓言的叛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怕死鬼……”
王永其是燕大今年刚刚毕业准备留校的讲师,正是他负责执行此次刺杀任务的,作为出身贫家的同志社中层骨干,他比上层那些玩票性质的富家子弟坚强百倍,此时见俞大伟在法庭上当众忏悔、背叛理想,他当即忍不住站起来大骂。
“肃静!”范况上将敲着法槌,王永其身边的法警当即将其按回到座位上,不过此时俞大伟已经流泪忏悔完了。而第二个起来做最后陈述的李声焕同样是忏悔,虽然没有流泪,却让王永其再受激烈刺激——李声焕正是他的入社介绍人之一,是以这次他无力站起,面如死亡的摊在座位上。
“下面由被告人王永其做最后陈述。”书记员待李声焕言完毕,念出第三个主犯的名字。
在律师的帮助下,王永其大概早就准备好了最后陈述,可因为前面两个上级的背叛,他开始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几句话之后,他的声音才回复正常,只是他说的东西在场的诸人大多听不懂,但当他用布尔什维克宣言作为讲演的最后结尾时,整个大礼堂才变得寂静,只剩下一个癫狂者在歇斯底里:
“……同志社人到处都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在所有这些运动中,他们都特别强调所有制问题,把他作为运动的基本问题,不管这个问题当时的展程度怎样。最后,同志社人到处都努力争取全世界的民主政党之间的团结和协调。
同志社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的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无政府同志社革命下勉强抖吧。无产者在这场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王永其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可碍于彼得堡和约,他不敢直截了当的说出‘布尔什维克万岁’五字。
或许是王永其的激昂刺激了另外数人,参与刺杀和爆炸的十个人中有四人也慷慨激昂的俱不认罪,那个叫麦増的学生更是大叫:‘我没罪,是你们有罪,是你们被统治阶级绑架操控。看着吧,终有一天你们会被人民审判……真理是杀不完的,杀了我麦増,还有后来人!’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十五名主从犯陈述完毕,法庭宣布休庭,十五分钟后,法庭重现开庭,范安照例通读条文后,开始宣读审判书:“本庭认为,被告人俞大伟、李声焕、王永其、麦増、顾得凰、张德花、杜汉英、牛文茵……等十五人,以刺杀徐敬熙上将、雷以镇上将、前总理杨锐大人为目的,勾结党羽、私用枪械,其行为均构成谋杀罪;又以推翻大中华国现有政治制度为其目的,鼓动仇恨叛乱、制造政治阴谋,其行为均构成谋反罪……”
新修的中华律中,谋反为十恶之,此罪一出全场惴惴。而范况则继续念到:“依照大中华刑法第三条、第十四条第之第一款、第五十三条、第一百三十条,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俞大伟犯谋杀罪、谋反罪,然念其为同志社胁迫所致,对犯罪行径供认清楚、且认罪服法,又念及俞氏昔年之功,故判决其有期徒刑五十年,连坐罪免。
二、被告人李声焕犯谋杀罪、谋反罪,然念其对犯罪行径供认清楚、且认罪服法,故判决其有期徒刑四十年;其父母、兄弟、子女凡十四岁以上者,处流刑,流于西域。
三、被告人王永其犯谋杀罪、谋反罪,且当庭拒罪、蛊惑众人,故判处死刑;其父母、兄弟、子女凡十四岁以上者……”
范况念到这里故意抬头看了看王永其,见其身姿傲立躯体却颤抖,当下低头再道:“其父母、兄弟、子女凡十四岁以上者,剥夺大中华国国籍,限时驱逐出境!
四、被告人麦増犯谋杀罪、谋反罪,且当庭拒罪、蛊惑众人,故判处死刑;其父母、兄弟、子女凡十四岁以上者,剥夺大中华国国籍,限时驱逐出境……”
户籍连坐制度看上去可怕,但一般仅处于流刑或罚金,唯有家中切实享受犯罪得益之人才会被判入狱。只是没想到这次军事法庭破天荒的剥夺了被告家人的国籍,并驱逐出境,这顿时引起当场记者和旁听市民的大哗。剥夺国籍的判罚之前对孙汶的中华革命党也用过,不想这次更牵扯到了被告家人。
记者们正要提问,在场的市民却激烈鼓掌,作为军属和烈属,他们完全赞同法庭的判罚。
“本判决为最终宣判,判决书将在三日内送达。闭庭!”范况最后重重的敲了一下法槌,当即宣布闭庭,只留下一干喊着不服的被告和全场如雷的掌声。
次日,在对无政府同志社京城分部的审理中,一百名被告除五名美籍人士外,其他多数认罪伏法,最终得以轻判,家人免于流刑;而中元节后对另外两千一百六十九名学生的审判中,绝大部分学生都被免于刑罚,最严重者也仅仅是拘留十五天。
如此判决,舆论对此俱无苛责之言,反赞军事法庭有仁者之心。唯有独立评论认为法庭对那些信仰无政府主义、又未能当庭认罪的学生判罚太过严厉——那十七个学生连同家人全部被剥夺国籍、驱逐出境。兔死狐悲下,这让胡适等人看到了自己以后斗争失败的下场。作为无国籍人士,虽然持有国际联盟颁的南森护照,可拿着这个护照除了去南洋哪里也去不了,但去了南洋又如何?国人从来不用这种罪民护照,只用正式的红色烫金护照,这种护照一拿出来,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此人犯了谋反大罪,避都来不及,就不要说帮忙了。
只是,即便知道本次审判极为恶毒,可在那两千多名学生还未审判前,诸人也说不出什么东西。等两千多人几乎全部无罪释放,再炒作之前的审判又已经过时了。此时,国际联盟正式接受日本的申诉,拟派调查组前往马绍尔群岛实地勘察,以了解冲突的真实起因和经过;同时,中断已久的华盛顿海军谈判又重新开始,但这次仅仅是中方代表谈判。马绍尔交火后,日本代表已尽数回国了,两国的外交关系也由大使级降低为代办级,世界各地的报纸都有这样判断:一旦国际联盟调停失败,美日立即会陷入战争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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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八月,通化的山林里越阴凉。与杨锐在老林子里转了一天,夕阳中骑马回府的路上,王季同想起这段时间来的国际形势,犹自坚持道:“战争真的无法避免了?”
“是啊!”杨锐抽着烟,有些惆怅的道:“我也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我们要打到北美去?”王季同再问,仿佛老人在唠叨。
“是啊!”杨锐抽着烟,再次惆怅的道:“不打到北美战争没办法彻底结束。”
“我们能打赢吗?”王季同再再问,这已经不是在唠叨了。“时间赶得这么紧,很多工程都不能在战前完工。”
“最少不会输吧。”杨锐把烟放下,仰天长吐了一口。“毕竟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那国民党那边呢?”王季同还是问,没完没了。“别忘记了我们已经退出了东亚同盟,我们以什么理由对美国宣战?”
“美国人会对我们宣战的。”杨锐把烟扔掉,勒住马指着前方一公里处道对王季同道:“小徐,看到那棵大红松了吗?”
“看到了,”王季同不明所以,“你想干什么?”
“比赛啊。”杨锐笑,“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脑子要坏掉。我们比赛,谁先到那棵大红松谁就赢。赢的就不说了,输了的晚上回去灌一瓶二锅头,怎样?”
杨锐满脸都是笑,王季同听后感觉自己确实是入相了,再想到杨锐糟糕的骑术,他当即道,“行。不过肯定是你输。”
“那就来啊。”杨锐看了卫队长徐财根一眼,道:“你来令。”
不想他这边才叫徐财根令,那边王季同却笑:“别令了,开始!”随即重重抽了马屁股一鞭,居然提前抢跑了。
“你娘!”落后一步的杨锐大愤,他赶紧拍马向前,然后一边跑一边大骂道:“姓王的,王八蛋。抢跑非好汉,赢了也不算!”他的叫骂声随着急急马蹄,一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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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卷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