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铁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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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参谋部外的三角广场灯火辉煌,黑压压的学生们正在倾听一个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激烈讲演。每当教授讲到激烈处,三角广场上都是一片学生的呼喊和掌声——他们已经将总参谋部彻底的包围起来,口号除了要徐敬熙下台外,还要求枪决那几个对爱国学生开枪的官兵。

  又一次火辣辣的掌声停下,台上那个在夏天也围着围巾的清华教授继续嘶喊:“……你们杀死了六个学生,就会有千百万个学生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你们看着我们人少,没有力量?告诉你们,我们的力量大得很、强得很!看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力量!此外还有广大的市民!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

  ***、墨索里尼、不都在人民面前倒下去了吗?翻开历史看看,你们还站得住几天!你们完了!快了!快完了!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光明,恰是反动派的末日!

  现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长在中国,受的美国教育。他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就如一个中国的留学生一样。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学者,是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这不是说司徒雷登有三头六臂,能替中国人民解决一切,而是说美国人民的的舆论抬头,中国才会有转变。

  学生们的血不会白流的!他们赔上了性命,我们要换来一个代价。‘五·一五’烈士倒下了,年轻战士们的血换来了专.制者退出历史舞台;现在六个学生倒下了,他们的血要彻底给这个国家带来民主与和平!我们有这个信心!

  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

  历史赋予我们的任务是争取民主与和平,我们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他们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闻教授讲演的真好!”朱家骅一边使劲鼓掌,一边对身侧陆志韦道——死的学生里面有四个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他这个校长不得不来。

  “讲的好有什么用!”陆志韦对灯火通明的总参投去仇恨的目光,现在巡警和宪兵一起把学生和总参谋部隔绝了,那个下令开枪的少校和开枪的卫兵已被宪兵带走询问。学生的尸体也被他们运走了。这一切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可陆志韦却坚定的认为军队中官官相卫,杀人凶手得不到正义的惩处,他们最终要逍遥法外。

  想到这点,陆志韦忽然叹道:“哎!总理为何就不能……就不能……,不能让禁卫军接管京城呢?!然后宣布解散稽疑院,重新大选、重新制定宪法……”

  “以什么理由解释稽疑院?军队打过来怎么办?”陆志韦是公知,可朱家骅却是官僚,他想得比一般人深多人了。比如现在,他只在广场上拉上电灯。自己却躲在背后——不管是不是爱惜性命,冲锋陷阵还是让学生们去为好。如此冲进去了是胜利,被打死则是光荣。

  “他们敢!”说这么忌讳的事情陆志韦当然是低着声音,可现在见朱家骅提到军队会打过来,他当即拉高了嗓子。“有千百万人民支持我们,还有市民,他们怎么敢……”

  “嗯……”见陆志韦真是一个书呆子,朱家骅本想反驳却又忍下了。什么人民市民,全国的农民九成九拥护皇上、感激复兴会;全北京八十多万人口,有一半多是革命时期、对日战争的烈属。与复兴会比人多。那是老寿星上吊。现在的这些学生,也是靠蔡孑民先生当年的余脉、以及兄弟会成员在各所大学二十多年苦心经营所得。按今天全国各地游行的情况看,进步的力量也就一百万人上下,这里头还有不少是在老师带头、学校组织茫然中裹挟进来的。

  “我说的不对吗。骝先?”见朱家骅嗯了一下就不啃声,陆志韦当即转头追问。“纵观各国革命,大多都是少数进步青年努力所致,而且首先占据京城,而后宣布革命成功的不在少数。葡萄牙如是,奥斯曼如是。即便当年满清倒台,还不是杨竟成一开始就占领这里。”

  “这个……”陆志韦越是说,朱家骅就越是否定,待他终于说完,这才道:“陆校长,这件事太过重大,还要看总理、还有适之先生等人是怎么考虑了。”

  “还要考虑什么?机会明明摆在眼前!”陆志韦见素来大义凛然的朱家骅把问题推到翁文灏和胡适那里,他当即不快。可问题是掌握全国巡警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他只得跺脚转身,前往翁文灏的寓所,此时胡适等人应该就在那里议事。

  陆志韦猜的确实没错,胡适以及内阁诸人此时正在翁文灏的寓所开会。不过他们讨论的是国际局势以及日本天皇明日一早的广播讲话。没有人能确定明日那日本天皇到底要说什么——也许是把事件提交国际联盟?也许因为美国是大国,天皇要亲自壮胆宣战?真的宣战,那中国的情况就尴尬了,不跟着宣战就是违反同盟条约,宣战又……

  “明日能不能让稽疑院提早开会?”外交部的蒋廷黻出了一个聪明主意。“在天皇进行广播前通过提案,这样日本大使通知我们宣战时,我们就能以提案已经通过为名不对美宣战。”

  “这样真的合适?”翁文灏心中一阵不快,可想到这样可以避免对美宣战,他又忍下了。

  “从时间上来说是无懈可击的。”蒋廷黻道,“日本天皇八点广播,但不可能准时,即便准时,等日本那边发电译电,最少也要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其他地方再耽误一下,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只要稽疑院能在这一个小时之内通过提案,想来被人指责也是有说辞的。”

  “这么说稽疑院要早上七点开会?”吴景超在一边问,他记得东京比北京早一个小时。

  “是。必须在早上七点准时开会,一个小时通过提案后东京的消息刚好传过来。届时我们大可以对日本大使说我们稽疑院认为同盟条约会惹起战争,所以宣布推出。”蒋廷黻道。

  “理藩院的代表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投反对票的。”教育部长蒋梦麟道,他本来是来商议血案的,可现在战争一事比学生被杀更为棘手。

  “可以通知一部分人……”张君劢答道。“特别是那些反动派可以不通知或晚通知。只要大会有合法人数,那通过的提案就是合法的。”

  “可我们又怎么让稽疑院提前开会?是让王小徐还是让吴景濂?”徐新六笑。“这两个都是复兴会的人。通知代表提前开会是要由他们两个议长通知的,我们怎么能瞒得过复兴会那些代表?再说,我们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提前通知开会?稽疑院可不归总理府管的。”

  徐新六一番话,当即把蒋廷黻的主意给否决了,可到底还是聪明人多,张东荪却道:“大家看这样是否可行?就说因为要慰问学生、平息事件,总理府还有其他十二部明天都晚一个小时上班,等稽疑院那边提案通过再行上班。日本宣战我们毫不知情,也未与我们商量。反正就是不作数。现在稽疑院又通过提案,所以……”

  张东荪自以为得计,不想还在外头的陆志韦却先声夺人的大声道:“咏霓兄,现在我们要想的不是对日之事,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马上让禁卫军和巡警接管京城,解散稽疑院后宣布大选,重新建一个自由、民众、博爱的共和国!”

  陆志韦不请自来、且一来就鼓动政变,这让翁文灏很是不快,可看在他是燕京大学校长的份上,翁文灏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反倒是刚才在静听的胡适有些责怪的看着他,“志伟,你怎么来?你不是在积水潭那边……”

  “我为什么不能来?”陆志韦大踏步走近,却不坐下。“咏霓兄。我是来为民请愿的!现在正是我们接管京城最好时机,是建立民主共和的最好时机,为何不马上行动呢?!”

  “志伟兄,还是请先坐下吧。有话慢慢说,不要激动。”吴景超见陆志韦这般模样,当即站起要把他拉到一边坐下。不想陆志韦却挣脱了他的手。更加厉声道:“我们还等什么?!还等那些人再杀学生吗?流血是要有代价的!这些学生的血的就白流了吗?”

  “志伟!”胡适本来听陆志韦来就觉得没好事,可翁文灏本着体恤学生之意却让他进来了。“现在专.制的力量还很强大,事情到这个份上,能把徐敬熙逼下去就好,不能再多要求什么了。”

  “适之!”陆志韦见胡适也反对自己,心中更加不快——他认为学者就应该有别于官僚的,更要有正义的力量和勇气。“此时徐敬熙等人被学生围逼得没办法只能缩在屋子里。他们又什么力量?他们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专.制者在心虚、在害怕!他们害怕学生、害怕人民,他们不敢再做天怨人怒的事情……”

  “志伟兄还是坐下吧。”这次是翁文灏亲自过来扶陆志韦坐下,他还给他递了一杯茶。“志伟兄,学生的事情我也很心疼,可谴责凶手是一回事,改变国家政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专.制的力量在害怕,他们根本不害怕。他们之所以什么都不做,那是因为我们做的都没有违反法律,也就是在杨竞成之前划定的规则之内。可一旦我们接管京城、宣布重新大选,那就是在规则之外了……”

  “可我们有人民……”陆志韦犹自强辩,这次是吴景超将他的话打断了。

  “志伟兄,杨竞成从来就不把人民当回事,以前他只是利用人民、代表人民,可后面五·一五大屠杀一出,他没办法再愚弄人民、代表人民,就退到关外去了。从通化大学堂传出来的消息。这十多年他在那什么文明论的基础上弄出一套更专.制、更恶毒的理论。其他我就不多说,只提一句就够了。”

  吴景超说到到深深吸了口气——每当想到这句话,他总是不寒而栗。“话是这么说的:‘……衡量美德的唯一标准就是勇敢,而关系统治的基本条件就是武力。换而言之可以这么说:有勇气。才有美德;能杀戮,方能统治……’”

  ‘哐’的一声,陆志韦茶杯摔在地上,他激愤的站起,不敢相信的问:“他……真的这么说?”

  包括翁文灏在内。所有人都第一次听说如此血腥残暴的统治宣言,大家全看着吴景超,翁文灏问道:“这真是杨竞成说的?他真敢这么说?!”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是通化大学堂里转抄出来的,杨竞成每月都会去那里给贵族子弟讲演一次,他的讲演每次都有人传抄出来。从语气和思想上看,这几乎就是他的原话。”吴景超肯定道。“文章不止这么几句,可大概的意思就是这个。

  上面还说自古以来所有思想的交锋都可以归结为两种:一种是远古部落武士精神的传承,另一种则是不能打猎也不能打仗文人的流毒。前者以勇敢为美德,后者以心机为依仗;前者以武力保卫部落、统治部落;后者用口号挑唆庸人、横夺利益……”

  “够了!”果真是又专.制又恶毒。翁文灏实在听不下去了,但为了让大家能真正了解杨竞成其人,吴景超还是道:“文章最后还说:文人因为太过聪明,所以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服,但他们却认一种东西:那就是暴力。前明东林党看似大义凛然,可满人一来全部剃头跪安,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同?因为前明的暴力是假暴力,满清的暴力是真暴力……”

  “够了!够了!!”翁文灏不忍听却又很想听,等最后说到东林党的例子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关外的那个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会噬人的兽。

  “他杨…杨竞成真的敢不依法杀人?”感觉大家都吓慌了。张君劢在沉默中问了一句。

  “他做的出来!”胡适脸色发白,指节紧紧捏在一起,眼镜更是扶了又扶。“从哲学上说,这是一种最久远最落后的保守主义。神武十二年五·一五后。整个国家就转到这方面来了/。小政府、自由经济、宗族、国教,都是这种思想的直接体现。从这点来说,杨竞成要杀人很简单,他甚至可以宣布反对皇帝、反对国粹的就是敌人,春秋时代就有尊王攘夷了。”

  胡适脸色发白,蒋梦麟则是背心全湿。但他却有些不信道:“可整个世界是趋向进步和民主的,他难倒能逆世界潮流而动、能让这泱泱大国再次闭关锁国?”

  “按照杨竞成的文明论,我们的嘴里的进步就是他书里的没落或者堕落。为了应对‘人性’这个词,他居然创造了‘族性’这个词。他认为正是因为人性的释放才造成‘族性’的阙如,而‘族性’的阙如又正是民族毁灭、文明衰亡的根本。用他的话说:大家都提倡人性,那么个人死了,民族也就没有了;可如果大家都尊重‘族性’,那么个人死了,民族依然能繁衍生息。”

  胡适说到这里总结道:“可以这么说吧,杨竞成的恶毒专.制思想不但在我国肆虐,还在全世界广为流传并饱受追捧。国外很多学者和报刊记者都常将他与俄国革命家李宁相提并论,认为他身上具有一种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

  兆贤说杨竞成要闭关锁国实在是太低估杨竞成和这个国家了。之所以大家认为自由民主是世界的潮流,那是因为上一次大战协约国打败了同盟国,如果德国赢了大家会不会这么认为?以西方的说法,战争就是上帝的裁决,如果下一次战争自由国家打输了,那么情况就……”

  胡适话没有结尾,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只是大多人都不信,张东荪干笑道:“适之怕是多虑了吧。真要打仗也是打海战,中日怎能打得过美国?不要忘记他可是世界第一大工业国,更是世界第一富国,其他不说,光汽车他就有三四千万辆,几乎是每四个人一辆。要不是想着国家二十多年建设不易,不少时候觉得就中国的情况最好还是打一仗,打输正好可以让美国人帮我们建设民主……”

  “那东荪可知我们又有多少辆摩托车?”吴景超见张东荪如此无知,不得不提醒。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请告知。”张东荪转头看向他。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数量不会比美国的汽车少多少。”吴景超摇头道,“现在乡下小媳妇迎亲都要有摩托车而不是十块钱自行车,存量可想而知。”他说罢又转到因陆志韦而岔开的话题,道:“总理,对日本我看还是按东荪说的办法办吧,明天各部要员晚一个小时上班,就说去探望学生了,稽疑院那边更要想办法保证提案通过。”

  “嗯。”翁文灏还在沉浸在杨竞成‘能杀戮,方能统治’的恐惧中,对吴景超的建议只是简单的点头。忽然,电话铃——的响了起来,他的心当即一紧,这么晚能有谁?

  “我是翁文灏…,对……,什么?!调兵?调什么兵?!”接电话的翁文灏大吃一惊,他的惊呼传到客厅,厅内坐着的一干人全部惊的跳将起来。

  “怎么了,咏霓?这是怎么了……”胡适的轮椅推在最前。秀才是最怕兵的,所以他最为关心调兵。“是徐敬熙那些人要调兵入城吗?”

  “嗯。”沉重脸的翁文灏点头,他看着满是惊慌的大家,涩笑道:“是禁卫军司令部鹤孙打来的,他说总参谋部刚刚给了他一个通知,有一个团的部队将连夜从锦州开赴京城。”

  “一个团?真是一个团?”有人难以置信,刚刚才说杀戮,所以一说调兵入城大家心里都发毛——以前土改时复兴军镇压地主的时候、孙汶勾结俄人在昆明叛乱的时候,都杀的是血流成河、死尸成山。复兴军是撤销了,可复兴军的人大多还在。

  “鹤孙说通知里就是一个团,一个装甲团。”翁文灏道,他说罢又故作轻松的笑:“估计是徐敬熙被学生堵得没办法,要派些战车进城壮壮胆吧。”

  “难倒就不能不放行?按照宪法,太尉府不也是要听总理命令吗,这样擅自调兵岂不是违法?”陆志韦适才神情激昂,现在听到调兵入城瞬间脸色发暗。讲课、写文章、做学问他都拿手,可就是不会打仗杀人。

  “可按分封法,贵族可以随时调动自己的私人卫队,只要卫队和卫队不结伴而行,且向沿途军区通报并无害通过既不违法。”吴景超这个总理秘书最熟悉律法,对各种调兵权限记得极为清楚。“徐敬熙当年策划对日战事有功,加封的是侯爵,他的卫队能有一个团。”

  “腐朽的贵族!”陆志韦骂了一句。他的心逐渐放了下来:只是一个团,禁卫军可有好几万。

  “总理,我看徐敬熙调兵不会是壮胆这么简单吧。”吴景超低声问,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他想做什么?”翁文灏问。“一个装甲团又能做什么?不就是几辆铁疙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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