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学大礼堂的呼喊很快就变成了京师巡警总厅门前的呼喊,只不过口号从十二个字变成了八个字:‘严惩凶手,爱国无罪’。·
帽儿胡同四十五号,前清的九门提督府、今朝的京师巡警总厅,厅长章宗祥很是坐立不安。他实在是搞不懂这巡警执法怎的就变成凶手,还有打人放火的怎的就变成爱国了。真要是这样,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不过西化民主分子脑回路总是独特的,毕竟民主自由高于一切,他们说谁是凶手就是凶手、他们说谁是爱国就是爱国,无可辩驳。
“外头怎么回事?”秘书出去瞻望了一下,虽然知道只是学生闹事,可章宗祥还是想知道有多少学生在外头,事情到底有多大。当然,作为镇国公泰山大人6定的昔日同窗好友,靠山在背的他倒不怕上头会找自己麻烦,就那个破内阁,顶多一年就得倒台。
“大人,外头全是学生,有好几千人,堵到了胡同口了。他们说是来请愿的,说是要咱们放了前几天抓的那几个燕大学生。”秘书也没出院子,只是在院子问了门卫。
“胡闹!”章宗祥一屁股坐下。这几天打电话要他放人的不少,但都被他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每次一听到这种电话,他就反要对方作保——十三年前律法改革后,作保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而是一旦作保就要负全部法律责任,甚至可能是担保者坐牢枪毙代过。燕大那几个学生全是刑事犯,万一逃走,担保者就要被判替代坐牢,所以谁也不敢担保。
挥挥手让秘书退出去,待门一关还觉得吵闹,他又不得不起身亲自将窗户关严。如此吵是不吵了,可大夏天关窗户闷热的很,即便开了风扇也不行。好好的政府衙门,却被学生闹得像蒸笼一般。章宗祥颇为泄气,他倒很想知道民部那边是否也有学生闹事请愿,那些国民党到底是怎么对待请愿学生的。
章宗祥挂念着民部,民部其实并没有学生请愿。唯有司徒雷登、胡适、6志韦、梅贻琦等人和民部尚书罗隆基在亲自交涉。这个走红的政治学博士,曾经是清华大学的学生领袖。
“各位师长,事情真的很难办啊!”看着司徒雷登胡适梅贻琦等人,罗隆基也束手无策。“案子已经立案了,巡警抓捕的时候又找到了颇多证据。帝国日报社那边又有诸多认证、物证,案子据说下个月初就要开庭审理……”
“可他们只是学生!”这是燕大校长6志韦第一次出来亲自交涉,之前都是胡适等人在想办法,此时听闻罗隆基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执拗的性子又犯上了。
“6先生稍安,学生也在想办法啊,可他们都已年满十四周岁了,这……”罗隆基言语一顿,对着清华校长梅贻琦、6志韦直摊手。“我国其他都不好,可这司法……。还真是独立的。总理为此曾亲自与督察院交涉过,可人家就是不买账啊!”
“什么司法独立?”6志韦很是不屑。以前他曾为此自豪,但后来他也就看透了。“定的全是腐朽的法律,一人犯罪全家受审,这种法律下,司法独立等于残民害民。”
“志韦!”胡适见压抑不住激动的6志韦,不得不喊着他。昨日追悼会上他挑唆学生,今日又非要请愿,做的已经很出格了,这些做法让本届内阁承受极大的压力。翁文灏也颇有怨言。胡适叫住6志韦后,他又看向罗隆基,“那些学生都关在哪?我们能见吗?”
“这……”没想到胡适要见那些学生,罗隆基有些诧异。“监牢困顿之地。适之先生怎可……”
“他们被捕之后我这个做师长的还未见过,现在是否能探监?”胡适问道。·
“这个……,探监是可以的。”大家都是兄弟会的,有什么能不能的。罗隆基当即放下身边琐事,陪着胡适一行人前往帽儿胡同。此时太阳底下喊了半天的学生很是困顿,一见各位师长前来。学生们顿声又来了精神,各个‘适之先生’‘校长先生’喊的急切。屋内的章宗祥没想到民部尚书罗隆基亲自来了,虽不情愿,但他还是出门迎着。
“章厅长这里好逍遥啊!”看着整装出来相迎的章宗祥,罗隆基皮笑肉不笑,他身边站着的民部侍郎主管巡警的朱家骅也是如此。本来朱家骅想坐国安局局长这个位置,但碍于‘国安局叛徒’的身份,他不得不去了民部,统管全国巡警。
“学生请愿不止,哪有什么逍遥啊。”章宗祥看着一干****党,又再看了看洋人司徒雷登,行礼后一样皮笑肉不笑。“大人有事打电话吩咐下官,下官照办便是,怎敢劳动大人亲来啊。”
“呵呵,既然如此,那章大人就把那几个学生放了吧。”见章宗祥打官腔,罗隆基当即吩咐。
“那请大人帮忙画押担保……”章宗祥看了看来的人,又道:“洋大人是不能算的,如此连大人在内,下官可放出个把学生。”
“担保就担保!”说话的是6志韦。他最恨官僚作态,尤其得知章宗祥是留日生后。
“担保也要看够不够格。”见有人怒视自己,而且还是个穿西装的,章宗祥当即笑答,“户口本上就一家几口人,更没有产业财物,这样的人担保了说不定比嫌疑犯跑得还快。”
“放肆!”罗隆基性子素来大胆火爆,内阁任命他为民部尚书,目的就是要他压住场面。此时见章宗祥暗讽6志韦人丁寡少、无产无业等人,当即飙。
“呵呵,得罪了。”章宗祥客气的当即拱手致歉,他不愧是老官僚,做什么都给足样子。
“闲话就不说了,今日来是要见那几个……学生,能见吗?”罗隆基爆喝后又温和起来,毕竟是来探监的,县官不如现管,他不得不亲自开口。
“这……”章宗祥看着来的几人都盯着自己。那‘东厂叛徒’更似有威胁之意,当即哈哈一笑,道:“大人就为这种小事来的,哈哈……。这等小事一个电话吩咐就是了。”
章宗祥直打哈哈不说能见不饿见,罗隆基摸不着头脑,他道:“别打哈哈,到底能还是不能?”
“大人您都亲来了,哪还有什么能还是不能的。”章宗祥道。他说罢却停了停,一会才道:“只是这外面的学生老是请愿也不是办法,实在是太吵了,让人无心坐班啊。”
“你把人放了学生自然不在此请愿。”6志韦又道。他越来越看不惯章宗祥的官僚作态。
“各位怎么看?”罗隆基完全站在内阁立场,但又不好得罪6志韦等人,究竟是先生长辈。
“学生应该回去上课,请愿是不务正业。”胡适出言道。“再说太阳这么热,病了怎么办?”
“我同意适之先生的观点。”司徒雷登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并不认为学生被捕是阴谋或者迫害。·
“那也要等我们先见到人再说。”6志韦是司徒雷登任命的,既然老校长都不赞同请愿。他也只能作罢。
“学生先走再说。”章宗祥和6志韦算是拧上了。由前朝到今朝,从警这么多年,他太清楚这些活动家的德行了,是以要打算让学生提前离场。
“你!”他这么坚持罗隆基当即不高兴了,这等于不把他这个民部尚书放在眼里。
“大人我是放心的,学生我是不放心的。他们年纪轻,只要有人稍加蛊惑煽动,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学生不走,监真的不好探。万一里面传出什么话,又刺激到学生该怎么好?”章宗祥苦笑道。“到时候不管是我被学生打,还是学生被巡警打,都不太好。”
“探监按律都是可以的,怎么到你这就有了条件?!”章宗祥说完一干人都气鼓鼓。本在一边旁观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这个斯文人也气不过了。
“这位先生,家属亲朋按律探监是可以的,但每旬只能探一次,本旬的这次早就过了。讼师虽不在此列,可诸位又不是嫌犯的讼师。”章宗祥解释道。“其实我们巡警只是按规矩捕人,根本不敢生事。真要请愿应当去廷尉府,可……,反正是柿子捡软的捏,我也就认了。”
本来认定巡警总厅是坏人,但听章宗祥这么一说自己反倒成了坏人。斯文的梅贻琦尴尬的扶眼镜,强硬的6志韦则恨其颠倒黑白,而罗隆基则拂袖,章宗祥如此作态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几人僵持中,胡适却和司徒雷登在用英语交谈,一会司徒雷登便站起说道:“我去劝学生们回去。”
“先生……”大家都不想做当局的说客,反倒是洋人站了出来,让几人又惊又喜。
“我相信廷尉府的法律,也相信大理石法官的审判……”司徒雷登说着中文,当下就出去了。司徒雷登是老校长、又是个洋大人,所以一站出来说话燕大的学生自然退去。燕大的学生一退,清华、辅仁、协和、南开以及连夜北上的其他院校学生也退走,只是所有学生都不知道为何司徒雷登先生要为当局说话。
几千名学生从帽儿胡同退回燕大时,文华殿当即收到了消息。听闻吴景的回报,翁文灏舒了口气,道:“总算没出乱子!”
“哎!只要那个死了的学生未下葬、北上入京的学生没南下,终究是个隐患。”吴景道。
“这京城的住宿费不是别处的三倍吗,那些北上请愿的学生到底住哪?难道有人暗中资助?”翁文灏想到了京城住宿费是沪上三倍的暗中规定,以前感觉这太过离谱,现在却感觉再好不过。
“大夏天的,那里不能住。”吴景摇头。“听说这些学生都住在燕大、清华、辅仁、协和的校园里,吃饭也吃学校的。我看得让兆贤出面早日把他们送回去,我们掏钱给他们买一等车车票都行。这么多学生待在京城绝非好事,万一再出个什么事情……”
吴景真是个祥瑞,他这话太过灵验。他说这话的当日晚上就出了大事——在南太平洋搜索艾米莉亚·埃尔哈特的美海军舰队与驻守在马绍尔群岛的日海军驻岛部队生激烈交火。当睡眼朦胧的翁文灝从床上起来时,外交部侍郎蒋廷黻、秘书吴景、军事顾问蒋百里已驱车赶至翁府,而他们刚刚下车,标有虎头鹰徽的军车也急急停在大门口,总参谋长徐敬熙中将和海军办公室沈鸿烈中将也到了。不过这些人都没有情报局的张实到的早,他们进屋时。张实的茶已经快喝完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翁文灝衣服是换上了,可头没梳好,一蓬头高翘着,像个鸟巢。
按照内阁惯例。总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最先开口应该是情报局局长张实,但本届内阁的规矩,却是外交部最先做答。是以张实还是喝茶,唯见蒋廷黻清咳后说道:
“总理。四天前美国女飞行家艾米莉亚·埃尔哈特小姐为进行环球赤道飞行,自新几内亚的莱城起飞,准备着6于四千公里之外的美属豪兰岛,但意外的是从莱城起飞十八小时后,埃尔哈特小姐的飞机就失踪了,迎接她的美国海岸警卫队巡逻船根据最后几则电文判断,认为她的飞机应该偏向了西北方向……”
蒋廷黻毕竟是干吏,自得到消息后,他还找了份中、南太平洋岛屿的地图,一边说一边指着地图好让翁文灝知道这些地方的位置。
“美国海军搜索时可能现埃尔哈特小姐的飞机迫降于西北方向的马绍尔群岛。提出上岛搜索请求被日方拒绝后,双方生了激烈交火。”
大半夜紧急来电就是为了一个女人,翁文灝原本紧张的身体当即松懈下来,他以为是开战了。“这只是人道主义救援啊,日本为何不答应?”他问。
听闻翁文灝说出这样的话,徐敬熙上将看着咫尺之遥的那个鸟巢就想把它拧下来当球踢。可此人毕竟是大中华国名正言顺的总理,他当即重重的喷了一口气,道:“总理,马绍尔群岛是中太平洋的咽喉要地,拿下这里。美国海军就能从夏威夷毫无阻碍的直接连上关岛,进而顺利推进至菲律宾。不管失踪之事是真是假,日本都不能让美国人上岛!”
“可人家只是搜索,不是占领。”总参谋部和内阁不对付早就是公开的了。奈何新内阁立足未稳,拉北洋系又没拉住,所以只能忍耐。此时见徐敬熙驳斥总理的观点,内阁军事顾问蒋百里当即出声。
“笑话!防御工事岂能随便搜索的。”看到出声的是蒋百里,徐敬熙不屑。他觉得此人虽去了德国留学,可学到的尽是些腔调和花架子——有一次他忽然问他:欧洲大战中。德军一个团如分成两队进攻,展开后队伍有多长?蒋百里竟无言以对!
由此可知,此人虽是正规军校出生,但对军事细节、战术、数字并不注重。他和那些嘴炮党一样,干的全是哗众取宠的事情:只会科普转引一些西方较为流行的战争战略思想,根本不研究具体的步兵战术、炮兵战术细节——那种不要计算考究、光靠嘴皮子就行的军事科普文当然是文人和报栏军事家的最爱,真正的军事技术和机器零件一样枯燥肮脏,素来文雅的文人又怎会与肮脏的机器零件打交道?
仿佛看出徐敬熙的不屑,蒋百里扭头不说话,唯有翁文灝问道:“那现在双方交火,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肯定是美国人的试探,我们按同盟条约行事即可!”徐敬熙上将道。
“绝对不可!”蒋廷黻、吴景、蒋百里三人异口同声,蒋廷黻道:“昔年欧洲大战爆就是因为德国给了奥匈一个空头支票。若我们宣布将谨尊同盟条约,那得了保证的日本就会将事情越闹越大,大战说不定明天就要爆!”
“大战已经开始了。”一直不动如山的张实放下了茶杯,从口袋里拍出了几张照片,“四日前,美太平洋舰队的科罗拉多号战列舰、列克星敦号航空母舰,还有得雷顿号、拉姆森、库辛驱逐舰离港时可是满载弹药和油料的。搜索女飞行员有油料就够了,却不知他们为何要加装弹药?”
“他们这是小心从事,提防和日海军生交火。”虽然照片是给翁文灝的,但蒋廷黻还是看到了上面的东西——正吊装炮弹的科罗拉多号战列舰,这让他觉得背心冒汗。他这时才想起了关于张实的一些传闻,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就好笑了。他一艘战列舰、一艘航空母舰、三艘驱逐舰居然还怕日本人马绍尔的巡逻艇?!难道美国人都是属兔子不成?”徐敬熙笑看了张实一眼。又对蒋廷黻挖苦。
“他们……”蒋廷黻实在是找不道反驳的理由,他只有放弃辩论看向翁文灝,“总理,千万千万!不可在此时纵容日本啊!!”
“总理。这件事情还需看日本方面如何应对……”蒋廷黻理屈词穷,吴景这个总理秘书也不喜欢总参谋长徐敬熙咄咄逼人的作风,有意帮蒋廷黻打圆场。
“总理,鉴于马绍尔群岛的重要的战略意义,日本是绝对不会退让的。如果任由美国海军在马绍尔群岛搜查。那岛上的防务将形同虚设。马绍尔一失,紧接着就是马里亚纳群岛了,那里本就有美属关岛,第三次海军法案又说要在岛上建设机场和码头。一旦美国海军了然马绍尔的布防,那他们可以从夏威夷一直打到菲律宾。换而言之,美国海军越早了解马绍尔群岛的虚实,就会越早起战争……”总参谋部和内阁不对付,身为海军办公室的沈鸿烈中将只得委婉行事。他的观点倒让翁文灝的眉毛又一高一低吊了起来——是啊,如果美国真要打过来,马绍尔让其不得逞也是一个延缓战争爆的办法。
见翁文灝有些意动。吴景生怕他一时糊涂,当即道:“总理,顾少川还在华盛顿谈判,王儒堂先生也在伦敦参加英国新国王登基仪式。如果我们就此对外表强硬声明,那和谈的机会就此葬送。稳妥起见,还是先问问少川和儒堂先生如何应变吧。”
“是啊,总理。少川才是外交部长,如此大事当然要询问他的看法才对。”吴景说完,蒋廷黻也当即附议,他知道此时翁文灝是被张实那几张照片震慑了。以他的软耳朵短见识——这也是当初大家决定推他而不是别人上台组阁的最终原因——肯定会改变主意的。
路灯下徐敬熙气呼呼的走出了翁府,此时得到消息急急赶来的日本6军参谋本部参谋迁政信少佐、日本海军参谋宇垣缠大佐、朝鲜特情局局长金九三人正远远的看着他走近。与日本人的紧张不同,金九瞟了一眼徐敬熙的胡子,就大致猜到了会议的结果;而迁政信看到徐敬熙手握佩剑的角度。也仰天叹了口气,唯有表现最为呆傻的宇垣缠待徐敬熙走近眼睛还巴望着,鞠躬后他关切问道:“阁下……”
“阁个毛!”徐敬熙上将双目一睁,瞪了宇垣缠一眼,随即大踏步上了自己的座驾。
徐敬熙上车,之后是沈鸿烈中将。不过车只是动并未开走。远远的见情报局张实来,徐敬熙让司机按了下喇叭,两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隔着窗子细谈了好几分钟车子才开走。徐敬熙的车开走后接着是张实的车,两人都走了在路边深鞠躬的日本人和朝鲜人才上车离开。不过轮到他们时却是互不相让,最终还是金九配的军用猛士马力大,油门一踩,‘轰’的一声便抢在了日本人前头,几下功夫就把日本小豆丁甩的影子都不见。
一干军人在自己家门口如此作态,此时已经进了书房的翁文灝等人看得一清二楚。
“军阀误国啊!”刚才吃瘪的蒋廷黻见此情形摇着头低叹了一句,“在他们眼里,哪有什么国计民生?哪有什么和平生命?有的仅仅是自己的功名爵位。长此以往,这国家终要被他们拖到战争里去。”说到这里他转身看着翁文灝,饱含深情的道:“总理,要想打战是很容易的,可要和平却是很艰难的。还是适之说的对,和比战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