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南朝皇帝当真年轻有为!看去莫不是才弱冠之年?不可能,听闻大明皇帝钱惟昱在后周初年便已经至南唐为人质,此后隐忍多年,文武兼备,著书立说闻达天下,领兵征伐灭南汉、夺江表、吞楚地、复川蜀,乃至于今夺了宋人汴京……算来后周初年至今也有二十年了,钱惟昱的年岁,应该与赵炅相仿……只是怎得看上去如此年轻?而且赵炅那庸人看似行伍出身,成熟稳健,宋人的江山却多是他兄长赵匡胤在位时所夺。赵炅弑君登位之后,宋人只得丧师失地,从无尺寸开拓。这钱惟昱看似文弱俊朗,那么多功业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从一隅而得天下,当真不是易于之辈,今日却是要小心了……”
耶律休哥一边在紫宸殿上施着繁冗的礼节,一边偷觑钱惟昱容色,心中暗自思忖,钱惟昱看上去那副文质彬彬俊雅飘逸的姿态,着实让耶律休哥产生了人不可貌相的感慨。所幸,因为辽国如今算来和大明还是平级,既然耶律休哥带了国书而来,倒也没让他三跪九叩,免去了他更多尴尬。
耶律休哥在观察钱惟昱的同时,钱惟昱也在暗暗戒备这个不出数年便会成为劲敌的契丹人,看上去耶律休哥也不到四旬年纪,大约三十七八样子,英武倒是英武,而且还没有寻常辽人那般粗豪大咧的举止,反而是有些内敛,额前一圈头发髡成了地中海,其余则是自然披散,也不扎束结发,却丝毫没有让人产生野蛮的违和感。
如今这个时候,因为耶律挞烈耶律屋质这一代人还没老死,分掌着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所以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这一辈将领的军事才能在辽国还未被彻底体现出来,辽帝这才放心让耶律休哥来为使。若是钱惟昱此刻狠一下心……不过一想到暂时不便多树敌,宋人还没有彻底干掉,所以让耶律休哥不明不白暴毙的念头在钱惟昱脑中不过转了一下就打消了。
“惕隐远来不易。朕年前讨伐赵宋,倒也并非觊觎天下,实在是赵炅无道虐民,更兼弑君杀兄,人神共愤,天下无有道之主,朕不得已而吊民伐罪。起兵之时,并未与贵国接洽联盟,今日惕隐此来,却不知是所为何事?”
耶律休哥此来所为何事,自然是早就让孙晟陶谷之流知道了的,钱惟昱如此明知故问,耶律休哥反而不恼不怒,只认南朝皇帝是个在舞文弄墨和争取大义名分方面非常看重的拘泥之君。既然遇到了注重虚名的君主,想来只要在名分上多尊重对方一些,定然是可以让对方多吐出一些实利来的。
“南朝皇帝陛下,虽然此番起兵贵我两国并无事先协约,然在伐宋一事上,却也是不谋而合,陛下战河南,我大辽战河北,至今共得宋人五十州疆土。然残宋如今退入关陇、河东,便是想弃河南而退出四战之地。若我大辽与大明因为划界不明,反生龃龉,岂不是便宜了宋猪!因此,吾皇此前倒是授权外臣与大明相商,划分一个瓜分宋地的章程,日后各自约定不好捞过界限,也好合则两利,克尽全功。”
钱惟昱微瞑着眼睛不言不语,一旁却有与会的心腹将领出来代劳——这也是钱惟昱非要坚持让耶律休哥正式觐见的原因,因为如果是让使臣私下谈的话,大明这边就只能出文官,不能让武将同列了——此刻,但见杨继业跳出来,大声说道:“兵无常形,战事千变万化,伐宋进取岂可先约定范围?若是一旦划界,我大明兵马骁勇,追杀宋人甚急,宋军不敌后都纷纷逃窜入划给辽国的地界,那我大明难道便不得追击了么?”
耶律休哥闻此言,立刻勃然变色。这个明将如此说,那是看不起辽国的战斗力至极了,那摆明了就是说:兄弟,咱要是划定了各自讨伐的地盘,宋军为了防止被我大明歼灭,都会逃窜到你辽国势力范围内欺负你们这些契丹鱼腩呢——大辽立国以来,有被南朝看不起没文化,没钱的,但是还从来没被人看不起说大辽不能打的。
“这位将军,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当!在下杨继业,忝列大明铁骑都右军都指挥使!”
耶律休哥不怒反笑:“原来便是杨都帅当面!听闻杨都帅少年时还是汉藩下将,却是被吴越人买通而去,如今倒也得居高位——令尊大人、麟州杨防御使,如今可还是跟着刘继元投我大辽呢,杨都帅岂有意乎?”
“耶律大人多虑了!杨某读书少,只知豫让众人国士之论,陛下恩德四海,天下归心,虚怀纳士,古今无匹。刘氏不过征募草草,并无恩义可言,杨某自问问心无愧!”
钱惟昱坐在上头,见杨继业和耶律休哥也把嘴炮的话题岔开了,见火候已到,清清嗓子开腔定局说:“寡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惕隐不必再故作挑唆之言。杨将军所言,也是我大明所虑,辽国若是想要密约地界瓜分,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若是存在我大明将来攻略洛州时,河南宋军流窜西北诸般情形,我大明难道便不得追击么?”
耶律休哥这时也已经忍住了冲动,从一开始被明人看不起大辽武力一事中冷静下来,说道:“陛下所虑自然也有道理——然而既是如此,若是划定势力范围后,他日我大辽追击宋军逃入大明的势力范围,我大辽也是可以追击的咯?”
“此事自然是两国平等了——总归要以能够更快消灭伪宋为上。”
“既如此,外臣倒是可以陈情应下这桩事情——现在,贵我两国可能谈一谈势力范围划分的问题了么?外臣出使前,我大辽皇帝叮嘱说:为体现我大辽诚意,洛阳、汉中等地尽数可划作大明势力范围,任从大明攻取;而我大辽眼下只要河东各州。至于关陇、河套,可以慢慢再谈。”
耶律休哥的口气自然是再次引起了大明各位文武的不满,在明臣看来,被辽人趁虚而入抢了河北已经是辽人占了便宜了,如何能再把河东原本北汉国的地盘再让出来?而且辽人承认的属于大明势力范围的地盘中,上庸、汉中等地已经被大明三面包围了,本就是囊中之物,洛阳也是近在咫尺,不用辽人承认大明也可以很快拿到手,那不是在慷他人之慨么?
当下武有林仁肇、杨继业,文有孙晟、陶谷纷纷抗辩争论,一时半会儿也没个结果。钱惟昱便定下个基调先赐宴,然后让专人慢慢再谈判。经过多日扯皮,最后也没有别的更多进展,只是让辽国进一步承认了关中的渭南部分属于大明势力范围——毕竟长安就在渭南,若是连这座如今宋廷新都、原大唐故都都不能捏在手里,大明还有啥脸称正朔?辽人也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触及更多,便没有坚持。洛阳、汉中、河东的初步势力范围划分也就按照此前辽国方面的初步提案议定了。
最后剩下的问题,便是渭北、河套和陇西那一块地区了。在辽国看来,既然许了渭南和长安是大明势力范围,大明自然该在河套问题上做出让步。然而大明对此依然是寸步不让,几乎要让话题谈崩,最后还是大明一方的代表在钱惟昱暗中授意下提出一个观点:河套与陇西之地,如今虽然名义上是宋国的,然而实际上众所周知自从唐末以来,便是李氏、折氏、杨氏一些党项族土皇帝实际掌控、听调不听宣的。若是明、辽联手灭宋,这些地盘究竟会跟着宋国殉葬还是自立门户,便不好说了,因此瓜分宋人遗产的问题上不该涉及这些区域。
耶律休哥得到这个论调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武力威胁大明、打出和宋人联手伐明的姿态了。所幸明人也是打一棒槌给个枣,表示关于辽国做出“承认渭南地区将来是大明势力范围”这个姿态让步,大明还是很承情的,愿意在“岁赐”上做出足够的让步,保证让大辽满意。
耶律休哥当日也没答复,只是回驿馆又“思考”了一日,次日便答应了这个基调继续讨论“岁赐”的问题,一番讨价还价,明人答应从此每年给辽国岁币银绢一百万——也就是白银五十万两,丝绢五十万匹。耶律休哥回国时,就可以带走洪武元年的这一笔岁赐。
大明的富庶,再次让辽人瞠目结舌,此前辽国只拿过石敬瑭和北汉刘家的进贡,一年有个十万八万就不错了,历史上辽国每年的国库结余从来也没超过二三十万贯的——当然今年辽国劫掠了河北之后,一次性收入肯定不少,不过这些都是一锤子买卖,不得长久。现在明朝答应每年给辽国相当于其正常财政收入一倍多的岁赐,辽人自然是重视不已的了,哪怕将来还打算多捞一些地盘,至少眼下可以先用大明的财政输血让大辽国力增长繁荣一些。
……
和辽人的外交嘴炮,便暂时打到这一步为止了,为了庆贺明、辽两国达成共识,在耶律休哥回返之前,钱惟昱少不得再赐宴款待一番。耶律休哥也带了他入明以来最全的阵容来谢恩,不仅有副官、从人,甚至还有蒙着面纱献艺服侍的侍女。这些钱惟昱自然是浑不在意、任从他们谢恩的了,反正宫中侍卫林立,也不虞辽人有本事刺杀。
一个十六七岁的窈窕少女,借着耶律休哥的掩护,在一群契丹女子簇拥下,逮着机会戴着面纱在钱惟昱面前献舞——当然,至少还隔着五十步的距离,那些女子也是浑身衣着单薄,全然藏不下东西的。
“那人便是从两浙一步步取了天下的钱惟昱么?本宫会记住这张脸的。可惜了……既然是咱大辽的敌人,将来少不得是一番你死我活。唉,要是耶律贤那病秧子有这般英武俊逸该有多好……这才像个皇帝的样子……”
476.第476章 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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