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是生性简朴之人,对于奢靡享受本来是不在乎的。而且年届七旬,气血开始衰退,平时饮食嗜好更是颇有节制。
不过,吴越王钱弘安排的酒宴上实在是有太多中原人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珍罕物,令冯道也免不了起了好奇之心,一时饮食也就放开了写,所有珍馐美味都尝试一些。又有吴越宗室众人在一旁敬酒为祝,渐渐也就喝多了。
城府甚深的人一般不易醉酒,因为他们需要掩藏自己内心的想法,用厚厚的伪装把自己的言行套起来。冯道历仕7姓11帝,在伪装自己的能力方面自然是深得不能再深,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一旦喝醉之后,吐露真言的情况也就更明显。
喝到兴致酣畅之处,冯道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世人皆以我冯道为谄谀媚上之徒、幸进保身之辈,又有几人知我心哉!”
冯道是使团的主宾,使团里的其他杂鱼基本上只有吴越宗室过去意思意思酒过三巡就不敬酒了,所以说基本上是冯道一个人陪着吴越宗室一群人喝。钱弘钱惟昱这些人都还清醒着呢,冯道却已经喝糊涂了。所以听到冯道这些言语,一下子钱弘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结果话头是好。
“冯相说哪里话来!当初契丹鞑虏践踏中原,如果不是冯相不顾一己名声,忍辱负重劝谏耶律德光那蛮夷少造杀孽,只怕如今中原已是荆榛遍地了,此皆冯相心怀百姓的功劳啊。那些昏君不知体恤士民,丧土失国,又与冯相有何干系呢?”
最先反应过来、并且出言开解冯道的,是钱惟昱的十三叔钱弘俨。钱弘俨这人在吴越宗室之中以读书刻苦、深通经史闻名。他和吴越宗室的其他文人相比,写诗作词的功夫要逊一些,而且兴趣也不在此,但是贯通五经、学识渊博方面则是宗室第一,而且书法也颇为值得称道。历史上,他还曾是《吴越备史》的纂写人。
当然,钱弘俨是钱惟昱最小的一个叔叔,所以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只有五六岁而已,如今,钱弘俨也才二十出头,学问尚未大成。不过引经据典援引史料安慰一下喝醉了的冯道还是问题不大的,当下也就BLABLA劝说了一番,略微把冯道劝了回来。
与钱弘俨相比,钱惟昱的十叔钱弘亿算是这个年代的一个著名经济人才。所以他也很快发挥自己所长,找到了一些冯道在轻徭薄赋、劝君王养民劝农的善政论据劝解冯道。
早在五年之前,也就是钱惟昱还没穿越、他父王钱弘佐在位年间。那时候,有一次钱弘佐因为国内“通货紧缩”、铜钱不够导致铜贵物贱,想要学习马楚一样发行铁钱。当时只有十八岁的钱弘亿上书力陈,为钱弘佐条分缕析了铜铁钱政策对吴越的八大利弊对比,劝止了钱弘佐发行铁钱。此后,又有过好几次关于吴越国税赋调整、财政收支方面的“宏观调控”上书。
钱惟昱去南唐之前的时候,因为军务繁忙,琉球、平湖的布局又牵扯了一些精力,所以他对于宗室里这些叔父的才能也不了解。后来静下心来之后才发现十叔钱弘亿竟是一个当世桑弘羊之类的理财达人,想来今后吴越要是可以更进一步的话,命钱弘亿执掌户部的事务定然是非常合适的。
有钱弘亿和钱弘俨两个文化人有节有据地捧哏,又给冯道进了两盏茱萸莼菜鲜鱼羹醒酒茱萸这种东西,是古人没有辣椒的年代用来进行麻辣调味的佐料,这“茱萸莼菜鲜鱼羹”也就相当于是“酸辣醒酒鱼汤”的豪华升级版罢了。喝完后冯道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脸上醉态依然没有消退,只是由激动变得寡言而已。
钱惟昱一直没有开口,一来他虽然认识冯道比自己的叔叔们早几天在海州接冯道随着吴越船队一起来杭州的路上那几天,钱惟昱可是一直和冯道同船套近乎的但是因为他毕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低调的人;最好被人当成嗜好文学享乐、注重亲情不够心狠手辣的懦夫,而不是在军事和政治上有什么高瞻远瞩真知灼见的人。
所以,在和冯道一起来杭的日子里,他只是每日做风月谈,给冯道留下不通世故的印象。现在,如果表现得一下子八面玲珑,那岂不是一开始做的戏都白费了么?
冯道是后周有数的重臣,以眼光老辣为人圆滑著称;所以在后周朝廷里,冯道在看人问题上往往会起到很明显的意见领袖作用。尤其是这个人如果是后周君臣平时没机会接触的远方藩国之人、而冯道又有深入接触过的话;那更是可以说只要冯道说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郭威柴荣就会相信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连怀疑都不带怀疑的。
不过,钱惟昱虽然没有开口,却不代表他那几天没有默默的观察冯道。他毕竟有两世为人的见识,加上如今这具肉体一看就是一个十五岁的翩翩无忧佳公子,很具有欺骗性,所以冯道在他面前也多少容易放松警惕和掩饰。故而,如今要说对冯道的心思揣摩,钱惟昱可是胜过在场所有人的。
他看出来了,冯道喝了茱萸莼菜鲜鱼羹之后,其实已经有些清醒,但是因为刚才放浪形骸的时候说出了一些深埋心底不上台面的话,所以如果现在马上清醒过来,岂不是难以解释刚才的一切?那毕竟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既然如此,只好是继续装醉了。
可惜的是,钱惟昱看出来了,钱弘兄弟三人还没看出来,当下也只有恭敬地继续围着冯道瞎忙活。钱惟昱为了隐藏自己,也不好表现;正在着急的时候,钱惟昱思忖半晌,突然摸到自己腰间金鱼袋,顿时计上心来。
之间钱惟昱走上前去,又进了一盏鱼羹,恭敬地跪着举过头顶递给冯道,沉声说道:“小子学识浅薄,不懂太多大道理。但是却也知道冯相乃是当世读书人的楷模,有一桩大功绩,便是全天下读书人都不曾及得上!冯相有此大功却还如此谦逊,实在是使我等求学晚辈汗颜啊!”
钱惟昱这一番话看上去说得粗通,而且有些年轻人知一显二的轻浮武断,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和应有的见识。但是他言语中提到的那一幢“大功绩”,却让所有人都提起了神,连冯道也从一开始那种呆滞静默的装醉状态中回过神来了。
“小样,看你还装醉。被我一惊一乍就露出破绽了。”钱惟昱心中暗暗想道,面上却是古井无波一派赤子之诚的神色,当真算得上是影帝再世。
“昱儿,冯相果有何等功绩,还不快快说来!”坐在冯道左首的正是大王钱弘,当下钱弘也半是好奇,半是配合地反问其钱惟昱此言的前因后果。
“好教大王得知:自秦汉六朝,策问举荐之法、九品中正选官等制度,皆让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势族,门阀交错揽权结党、使布衣寒士难以出头;古来鲜少有执政宰辅之人明白宣化天下文教的重要。
至于隋炀帝后,科举之门大开,终我大唐一朝,文治仁德远迈此前列朝,执政之仁君如太宗、玄宗多有宣天下教化之心,然终难以实现,寒门士子读书供养不易,无数有识之士因受困于家境不得施展其才,诚为天下痛惜然这一太宗、玄宗等圣君;房杜狄姚等大唐列位贤相都不曾解决的问题,在冯相为相二十载期间却得到了解决。”
“喔?本相无非聊尽本分,然天下纷乱,也是欲求有所作为而不可得,怎敢奢望如此功绩,富阳侯谬赞了吧。”
一听说这桩功绩被钱惟昱说得比唐太宗和唐朝列位贤相都高,冯道养气功夫再深沉,也禁不住悚然动容。这要是真的,那可是垂范汗青、青史留名的事情啊。他今年已经过了70岁了,荣华富贵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将来史书上有个好名声。
“冯相过谦了,冯相爷的这番功绩,绝对经得起这番考评冯相可还记得,20年前,唐明宗李嗣源在位之时,当时冯相您在初任宰相的时候,就力排众议、说服明宗从国帑之中挤出钱财,组织刻稿《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书,计一百三十册。
此后二十年来,虽然四度改朝换代,然这一事业一直由冯相主持,未曾有辍。且那新朝甫立、财赋枯竭不继的年头,冯相还数次散尽绵薄家财供给刻稿工匠、校书士子,使此大业不至于荒废。如此善举,实在是泽及天下读书人于万世的的无量功德啊!”
唐明宗李嗣源在位年间,冯道倡议主持过刻《九经》书稿这件事情,天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但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至今也还没有什么眉目,所以世人大多不知道是不是无疾而终了还是虎头蛇尾了。总之很少有人会去深究这件浩大的工程如今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进度了。
这一刻,听钱惟昱提起这件事情,钱弘、钱弘亿、钱弘俨兄弟三人固然是惊诧、感慨;而当事人冯道更是怔怔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木然中长叹一声。
“知我者,富阳侯也!”说完这七个字,七旬老翁冯道竟然已是老泪了。
第67章 冯道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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