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日夜,金陵城,北苑。
清晖殿的玉砌雕栏,在冬日的阳光下弥散出珠圆玉润的光泽,氤氲似乎有水雾缠绵。
二百四十根牛油蜂蜡调和的巨烛插在紫铜的高大烛台上,排成四列,在一列列地朱漆檀木桌案之间构成几道光明的轨迹,映得清晖殿的主体暄暖如仲夏之夜。
至于那些被照亮的朱漆檀木桌案上面,自然是每张都陈列着一模一样的美味珍馐、琼浆玉液。冯延鲁、冯延巳、魏岑、周宗、韩熙载等一干南唐重臣,每人分据一案,或小心,或放浪地饮宴礼拜、时而吟诗作词;冯延鲁冯延巳兄弟二人尤其工于作诗,基本上是喝几杯酒就要出口成章歌颂李功德巍巍之意;除了列位臣工之外,还有19岁的皇长子李弘冀、17岁的皇次子李弘茂、12岁的皇六子李从嘉,也一并列席了国宴。
大殿正面深处、坐北朝南的龙案上,一个身着衮龙袍、发束紫金冠的中年美髯男子,端坐在那里看着群臣作词颂德、饮宴欢歌。那自然是南唐当今圣上李了。
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煌煌夜宴之景。
年关将近,朝廷也是要休假的,南唐一朝对朝臣待遇比较优渥,假期也多,往年按例也就是腊月二十三四的样子就要由圣上赐宴群臣,随后放众臣回家休沐了。
今年,因为年前朝中大事较多,所以李为了抚慰群臣也就提前几天准备“放寒假”了。尤其是身在福建的枢密副使、永安军节度使文徽此前两次密奏李,说是福州李仁达因为吴越王钱弘佐病重随时有可能薨逝,所以其心不稳,图谋再叛吴越、重归大唐。文徽见机会难得,已经秣马厉兵相机而动。
“诸位爱卿,光慎在建州,躬行劬劳,图谋为国开疆拓土,今时今日,朕与诸卿在此避寒饮宴,光慎却还要绸缪兵事,是否该遥敬他们一杯啊?”
李见宴会渐渐高潮,于是就开口让众臣为目前还在福建前沿的文臣武将们举杯共贺。
冯延鲁冯延巳兄弟和魏岑因为和正在福建的文徽、陈觉并称“五鬼”,平素里就是一党,所以闻言最是积极,一边举杯一边就开始恭祝大军旗开得胜、陛下洪福齐天、众军必然用命云云。
周宗、徐铉等相对中立一些的文臣平时不太看好五鬼,不过因为本身官职就没有处在那些要害的实权部门,所以也不愿意与人无谓地撕破脸,只是虚与委蛇应付一番。而一向“毫无主见”的韩熙载,在这种场合自然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了。
“陛下,今年年初,伪晋石重贵北狩;三月,辽主耶律德光病亡;五月,楚王马希范薨逝;六月,吴越王钱弘佐堕江重伤;前日,刚刚得到江北探子来报,说是伪汉太子刘承训暴病身亡、伪汉高祖刘知远伤痛过度,也猝染重病。这真是天赐我大唐重铸盛世、混夷天下的良机啊!陛下洪福所致,竟然天人相应,强敌酋虏纷纷暴毙,实乃古今罕见!”
冯延巳火力全开,说了一大段年终总结的废话,说完自己先自饮三杯作为敬祝,把李哄的心情大好。随后大半年前曾经作为第一次唐、越福州战役失败的第二责任人、被贬官的冯延鲁见自己的亲弟弟把陛下哄开心了些,赶紧打蛇随棍上必须猛灌迷魂汤。
“何止如此!那钱弘佐6月堕江救起之后迟迟赖着不肯死,如今看来,也是命不久矣。如今我大唐西路兵马巧克岳州,南路人马即将全吞闽地,待刘知远、钱弘佐一死,天下还有何人可以阻挡陛下横扫六合呢?”
冯延鲁口中说的西路大军拿下岳州的事迹,也是这阵子南唐军新进取得的最拿得出手的战绩。岳州就是后世的湖南岳阳,原本是南唐西边邻居马楚的地盘,马楚文穆王马希范5月份死后,马楚内部出现了一些不稳。
马希范的弟弟马希声虽然按照祖训继承了王位,但是实际上很多人对于当初祖训的使用范围、是否应当按世道的发展变通颇有想法,所以实际上马希声已经无法控制那些各为一镇节度使的弟弟和侄儿们了。快入冬的时候,先王马希范的长子马光亮被马希崇试图招往长沙软禁,互相猜忌的马光亮一不做二不休就请南唐出兵平叛。
结果,南唐的西线主帅边镐立刻挥师西进,一个月不到就拿下了岳州,扼住了洞庭湖汇入长江的要隘所在,而至于引狼入室借南唐兵对付自己叔叔的马光亮,则在边镐的南唐军涌入岳州之后就打了酱油,成了一个傀儡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就近期来说,边镐拿下岳州这个点缀虽然开疆拓土的面积不大,而且运气和利用敌国自身内乱的因素居多、自身实力因素并没有体现。但是这毕竟是获取了一个咽喉要津的所在,也算得上是几个月来南唐国最值得称道的武功和喜事了。果然,冯延鲁在这个喜庆的场合再一次提起这个功绩,已经眉毛上挑的李更是眉飞色舞起来。
在场的“五鬼”佞幸,已经有两人开口拍马屁了,近几年来最为小心无过、履历清白的魏岑又岂能落后?众人称颂之声还没彻底平息,只见魏岑居然非常不合时宜地郑重出列、对着李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说出一番请求来。
须知三跪九叩的大礼,除非是非常正式的大朝会,一般是不会行的,而且李素来以善待读书人著称,不比北朝的皇帝那么喜欢看读书人跪自己,所以往往是大朝会上也不会让臣子行此大礼,一间魏岑做派,李又有些奇怪又有些好奇。
“魏卿何以行此大礼?”
“臣启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因自觉颜,羞于开口,故而不敢骤然禀报。”
“哈哈哈哈……魏爱卿过虑了!今日文武和睦,朝廷喜庆,有何所求,不妨奏来!”
“回陛下,臣乃北人,因北地战乱、国无明主而南投,幸得陛下重用,本不该再有奢求。然臣亦知马楚、吴越、北汉不日都将内乱、为陛下所破;臣生于郓州、而魏氏为魏州郡望,异日陛下一统中原,还求陛下念臣多年追随之功,赐臣魏博节度使之职,以为晚年计。”
这番话一说出口,满场除了李和冯延鲁兄弟以外的人统统都是目瞪口呆。许多人恨得牙痒痒:尼玛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一招,让魏岑占得先机把这个马屁给拍了呢?
或许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目瞪口呆的?所以这里有个细节需要说明一下:魏博节度使,正牌的名称应该叫天雄军节度使,因其领地一贯节制魏州、博州等6州,又俗称魏博节度使。
那么,魏州博州等6州组成的魏博节度使在什么地方呢?在河北!魏州在河北大名东北部,博州在其南。所以魏博节度使的地盘大致上相当于后世邢台、保定、邯郸、沧州等地区围拢起来的地盘,是当时河北三镇中的第一大藩镇。
五代时候,梁亡晋兴三十载的历程,与魏博镇的摇摆也有直接关系后梁最后一个皇帝朱友贞末年,原本后梁和河东的晋王李存勖相比,实力还是占优的,但是因为朱友贞自摆乌龙、忌惮自己麾下最大藩镇、杨师厚的魏博镇,想要分割魏博镇的地盘兵马分散权力,结果导致逼反了魏博镇、投靠了李存勖。后来在梁晋大军最终的夹河决战中,魏博镇的著名强军“银枪效节都”在晋王李存勖的主力动摇的时候力挽狂澜,把后梁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当然,这些话扯远了,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魏岑这个请求有多么荒唐:李还只是在后世江苏一带称帝,全部地盘都算上,最多再加个江西、安徽;但是魏岑却向李恳求未来把一块河北的节镇地盘封给他养老,这不是在变相恭维李必定会定鼎天下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魏爱卿嗯,还有韩爱卿,还有所有北地弃暗投明而来的众卿,朕素来以仁义治国,列位臣工但凡尽心为国,智者用奇谋,勇者效其力,信者效其忠的,朕都会不吝封赏!魏爱卿这个魏博节度使,便暂且记在帐上,不过,不出十年,定然叫你按期赴任、以使相之衔致仕。”
在周宗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在韩熙载黯然而又无所谓的眼神下,李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真的自信心爆棚了,对于这样的求官举动,居然大加赞赏,拍着大腿自顾自暗爽,一时间倒也谀辞如潮反正拍马屁不上税,虽然想不通陛下为什么一下子会这么高兴这么乐观,但是陪着皇上一起乐,难道不是为人臣子的人应该做的么?
“好,好,说得好,都有赏还有那个谁,对了你是河东人,你想要什么节度使?哦,是河南人?那不成,总不能把中州汴洛之地划做节镇……”
喝多了之后,后面自然是意淫更加夸张的污言秽语,不足尽数道来矣。
直到一阵叩阙直入的军情,把这个热闹祥和的氛围打破酒至半酣,一个衣衫不整浑身衣服能抖落三斤土的信差,须臾之间来到清晖殿中,李靖面前,五体投地跪倒奏报,把一封塘报拱手递过头顶。
“报!报!陛下,紧急军情!是永安军陈安抚使的急奏!”
李一揉有点迷离的醉眼,想了一下才知道“永安军陈安抚使”说的是陈觉,“陈觉?福建的事情,怎么需要他还奏报?不是应该通过文徽的么?难道这家伙又在打什么越级上奏邀功请赏的事情了,啧啧,此风不可长啊!”
李自以为把陈觉越级上奏的情由想明白了,不由得振了一振衣袖袍襟,示意旁边侍立的宦官下去接过塘报。
第30章 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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