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说什么?让为父将四哥的官职重新恢复为内牙诸军都指挥使?还让为父下罪己敕书为程昭悦等冤案的不查之事,忏悔自身失察之过?”
“只是权领内牙诸军都指挥使也就是在父王您病体彻底痊愈之前,暂领此衔而已,一旦父王康复,此职权既无需撤职以伤和气体面,也不必担心四伯父长期控制兵权,到时候只需要另外给四伯父再加封其他官职即可。
而且纵然退一万步讲,四伯父有异心想在内牙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右统军使胡进思乃是内牙军积年宿将,从先王即位其即已经与阚燔分掌内牙军,阚燔因跋扈被杀后,父王对胡进思更是重用有加,四伯父便是想要在短短数年内将内牙军收为己用,胡进思又岂肯放下实权,以此两相制衡,实在是毫无危险。”
“可是,可是……”钱弘佐的大脑一下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钱仁俊是他所有兄弟里面目前最有芥蒂的一个,毕竟猜疑这种东西就像一颗毒树之种,一旦种下,就会蔓延入骨髓,能够不去想它已经是非常难的,要想正视、彻底铲除猜忌,那简直和天方夜谭一样困难。
“父王!此事正当时机,儿臣知道您在顾虑什么:您肯定是在想,自古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李从珂、石敬瑭殷鉴不远,不知儿臣揣测的对不对?”
李从珂是后唐末帝,石敬瑭就是因为和李从珂相互猜忌而上演了君臣诛反唐晋兴替的大戏,只不过石敬瑭这人没啥节操,打不过之后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借契丹兵对付李从珂,从此让中原华夏政权失去了阴山屏障。如今距离石敬瑭嗝屁还不过五年,这个例子自然是够鲜活的了。
这番话说出来,钱弘佐就不仅仅是眼睛瞳孔变大那么简单了,他浑身一个激灵如同帕金森综合症病人一样颤抖了一下,用看着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盯着钱惟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小小年纪就能总结出这样一句道破了千古君臣之间互相揣摩的至道。
而且,连仰妃也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此前钱惟昱的超常表现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听不太懂,但是这一番话说出来,明显高逼格得不行,外行人都被镇住了。
要不是为了急于让父王听从自己的劝诫,钱惟昱也不想这样表现,见父王说不出话来,他立刻趁热打铁接上。
“但是,天下人都害怕这一君臣猜疑之铁律,唯独父王与四伯父之间不怕:父王此前已经赦免其疑似谋反之罪,为其平反,古今为君者信任为臣者,于此为甚,那石敬瑭、李从珂之间,哪有如此胸襟胆识?
父王之所以愿意赦免其罪,所畏者何?自然是为我钱氏三代家风颇为刚正,兄弟一心远胜他国。自武肃王晚年以来,宗室之人遍封各州为刺史、节度,两浙十四州之地均有宗室为一方牧守。而一旦内部但有不臣之心者,立刻便为宗室众人所唾弃。
先王之时,曾有宗室堂兄弟钱元球、钱元生异心,然初一起事便为宗室全体唾弃,再无人响应,随即扑灭。自此而下,再无宗室敢生异心。而先王以来,为君者亦因宗室团结一心,不敢为无罪残害兄弟手足之事。
连父王您都敬畏我钱氏家风,四伯父难道不怕么?这种家风形成一种震慑的惯性之后,就意味着只要有不臣之人,就绝无人响应,偶尔有人内心阴怀响应的念头,也会因为揣摩天下其他人都不会响应而忌惮。
这种情况下,父王再下罪己敕书、襟怀坦荡地坦陈此前程昭悦构陷案中过失,重新为四伯父授予重权,四伯父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夕惕若厉,绝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否则,他只会为天下所唾弃。如此,君臣相疑的死结也就解开了。”
在人人无耻的环境下,虚名是不能把人赶鸭子上架的;但是在大家都还要脸的国度,情况就不同了。江东之地被蛮夷胡化的程度一直是比较低的,门阀望族也比较多,大环境毕竟还是要脸的人多。关键是,就算有人舍得一身剐不要脸,以目前钱氏的门风,他又有几成把握赌绝大部分人能跟着他一起不要脸呢?
两世为人而且上辈子深谙治乱之道的钱惟昱明白,宗室藩王这种东西,如果保持一个较强的综合实力,在一个王朝内部拖上十代八代的,那么等到开国时候的名臣悍将精兵锐卒全部老死之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问题的。
但是如果是王朝初立的时候有一大群有实权的地方宗室藩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对于任何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是一个很大的威慑哪怕那个有不臣之心的人本身就是宗室。
当然,即使是一个王朝初年,给宗室分封实权而不为祸,也是有几个必要条件的:
第一就是不能像明建文帝朱允或者汉景帝那样主动削藩把所有宗室藩王都挤兑到君主的对立面;
第二就是不能让国中主持大局的君主变成晋惠帝司马衷那样一个“胡不是肉糜”的****智障痴呆儿;
第三,则是被分到各地实际掌权的宗室子弟也要上进、保证稍微有些才能,不能是脑满肠肥不读书的昏庸之辈,免得滥权祸国。
这三个问题目前的吴越国都没有,所以作为一个数十年内的权宜之计,分散宗室的力量以制衡不臣者、保护宗室继承的稳定性还是很有用的。至于以后,钱惟昱还年轻,以他的寿命至少还有五十年来解决这个问题,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钱惟昱心中那个后世而来的邪恶灵魂几乎在那里桀桀怪笑,庆幸自己一个无耻之徒这辈子居然投生到了一堆讲究仁义礼智信的族人中间,真是不利用白不利用了。这番道理钱惟昱向父王钱弘佐分析明白之后,钱弘佐也就基本上接受了他的看法。
“如果为父下了敕书,你可是准备让你四伯父和水丘昭券将军、胡大使再次谋划对闽中用兵,抢在唐国之前拿下闽中数州建立功业呢?”
“儿臣以为,去岁一战我军据有福州,击破唐军数万。虽然我军伤亡也颇重,但唐军损失更重,士卒死伤怕是比我军多了两万人,而且唐国如果要补充兵马粮草到建州只能选择从赣州走闽西北的武夷山区,道路难行损耗巨大,短时间内必然难以恢复元气;
而我军拿下福州之后,可以直接从浙东沿海走海路水运粮草军队,损耗与唐国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消彼长之下,很快就能扭转局势。
如今闽中安定,并无瑕隙,但是我们也该秣马厉兵预作准备,相信一年半载之内,就会再有良机。自古建立威信,军功最快,有水丘将军和四伯父等人统军、参赞,以儿臣的年纪,只是虚挂一军职衔附其骥尾罢了,绝不会自作主张。”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钱弘佐本就不是穷兵黩武的嗜杀之人,在军事方面虽无明显的才能,也算是审慎,没有天赐良机一般不动手。
去岁福州求援之时,众将都以为唐军势大,福州不可救,只有钱弘佐本人和内牙军大将水丘昭券二人力主出兵,最后果然建功。今年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出什么机会,让他贸然答应儿子的想法,却是有些为难,所幸钱惟昱提出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也能够服众,钱弘佐这才考虑。
思想斗争了一阵之后,本着“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好”的想法,钱弘佐总算是有了决断:谁不想自己死后由亲生儿子可以继位呢?只要审慎持重,做好出兵的筹备倒也不算错,为了这一点,激进些也就忍了。钱弘佐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表情终于从一开始的凝重变得如释重负。
“我儿,你有心为国建功是好的,可是有一件事父王必须先和你说清楚。你今年才十岁,以如今的形势,如果你没有到十八……十五岁之前,父王就……的话,那么为了国家安定,父王是不会遗命传位于你的。
就算父王有此心,宗室为了国家也不会答应,如今不是太平时节父王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是强自继位,还是以社稷为重?”
此前的对答如流,已经让钱惟昱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了,到了这时,见父王问到了戏肉,也不由得凝重起来,两世灵魂交战思索,才算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乱世之时,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如果儿臣确实无此福分,自然不会强求。只要我吴越钱氏兴盛,一人一脉之得失,又何足道。当然,如果儿臣届时功业确实足以服众,那么也不会徒然以年齿之长幼定夺,这点还望父王明鉴。
最后,此次我军如果再袭闽中,很有可能会激怒唐国,唐国如今正是大败之后国力军力青黄不接之时,年内不太可能对我做出反击。但是儿臣观中原、马楚尽皆不稳,如果假以时日也许是一两年后唐国恢复国力之时,那时如无其他牵制唐国的诸侯,那么唐国很有可能集结重兵向东儿臣愿于此时再为国建功。”
从经济、人口和土地规模上来说,南唐的国力比吴越要强大一半多。吴越如今户口在五十多万户、三百万人口,按照国家危急之时五户一丁的比例扩军,也只能筹建十多万人的军队;而南唐有一百三十余万户、七百多万人口,同时因为和中原直接接壤、人口中中原流民比例更高,急难之时可以征调三十万至四十万人的兵马。
当然,不熟悉五代的人,可能会觉得这个户口人口数量有点少,但是其实结合数十年的战乱对社会生产的破坏来看,南唐和吴越的人口已经不算少了
历史上,在五年之后,中原的后周世宗柴荣登基的时候,也就是显德元年,当时普查国朝人口,结果中原只有二百三十万户、一千两百八十多万在籍人口。连中原王朝主体都只有两百多万户、一千两百万人口,南唐和吴越的七百万、三百万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贯穿整个五代史来看,南唐和吴越保持持续和平的时候,主要也是中原王朝非常稳定或者南唐、杨吴自身内部不稳的时候因为那些时候吴越可以结纳、进贡中原王朝,使南唐不敢东向。
那种年代,一旦南唐对吴越用兵,那么不愿意看到江南一统的中原王朝就会牵制性地袭击南唐的两淮之地,吸引南唐的部分兵力为吴越解围,好继续维持江南东西分裂的现状坐收渔利。
而南唐或者此前的杨吴政权大规模进攻吴越的时间段,也很清晰,那就是中原王朝内乱不已朝代交替的时候。
四十多年前杨行密猛攻钱那阵子,就是因为晋王李存勖与朱梁争天下迁延日久,晋军屡屡把朱温父子的梁军击溃,以致后梁无力南下协助吴越。
而如今后晋初亡、后汉仅有三年寿命,那么也就意味着在后面的后周朝稳定局势之前,中原王朝将无法牵制南唐,当初杨吴攻武肃王钱的历史时机将重现。
但是如今钱惟昱想要劝谏父王所面临的问题在于:这些事情钱惟昱是通过对历史的了解知道的,但是父王钱弘佐不可能知道这些。
所以钱弘佐在听到儿子说的论调之后,第一反应立刻就是质问道:“我儿为何会有如此想法?大汉天下初立,驱除契丹胡虏,中原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而且就算唐国寇边,难道我儿还要再动刀兵解决问题么?”
吴越国力不如南唐,穷兵黩武正面死磕绝对是不明智的,前面对儿子的表现多少有些欣慰的钱弘佐,此刻听了钱惟昱的话,还以为儿子沉不住气,稍微被称赞了几句就对兵事有了草率之心。
“父王大汉天下如何,我们暂且不论,然大汉驱逐契丹,契丹又岂会不图报复?只要契丹不死心、中原朝廷数年之内必然无法恢复元气南顾,而唐国富庶,定然可以先腾出手来。
届时如果我们已经成功拿下了闽地,那么唐国要想走武夷山区翻山越岭而来袭击闽地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国与唐国的边境太长,最北面靠近长江的苏州、润州之间都是一马平川之地,如果唐军从苏州进攻,实在是不可不防。”
钱弘佐不知道如今新生的后汉只有三年国祚,钱惟昱却知道。可惜的是钱惟昱不可能把这一点告诉父王,哪怕是想要依靠牵强附会地推演把这个消息推演出来,也做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如今刚刚即位开国的后汉高祖刘知远确实年事已高,随时有可能挂点。但是如今其长子、在后汉军中素有根基的太子刘承训这个时间点都还没有死呢!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知远马上就死,谁能相信素有威望的太子不能控制国政?谁敢相信后汉很快就会亡国呢?
历史上刘知远的长子、后汉太子刘承训是在今年十二月份急病死的,而刘知远也是因为长子死了之后悲痛不已,才导致本身疾病加重,在又过了一个月后,也就是明年正月驾崩。
已经二十六岁、在军中有根基威望的太子死了;换了一个只有十七岁、刚刚立为太子不到一个月、也从来没有被作为太子培养过的次子刘承佑仓促继承后汉皇位,这才有了后面李守贞叛乱、史弘肇郭威等权臣主少臣疑的问题。如果刘承训不死的话,以刘承训的年纪和威望优势,后汉被后周取代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钱惟昱依靠自己的历史知识可以知道这些事件的发生,但是无论如何他无法用合理的推理来解释这一切,他总不能先知先觉地直接告诉自己的父王:大汉太子刘承训虽然今年才二十六岁、目前没灾没病血气方刚,但是半年后他就是会突然死掉。
所以,急中生智的钱惟昱只有牵强附会地攀咬契丹,把契丹对后汉的威胁夸大一些,好让他继续后面的假设。在生搬硬套了“契丹威胁论”之后,钱惟昱不给父王细想的时间,立刻抛出了自己的应对措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儿臣恳请父王能够给儿臣一个机会,效法先王入宣州田处为质之故事。儿臣愿意孤身入唐为质,劝说唐主西向,以兵进马楚为先虽然如今马楚内部乱象初萌,然唐军没有五六年之力,也是不可能彻底吞并马楚故地的。
届时,如果唐主李有儿臣这个人质在手,以马楚故地之乱,与我吴越众志成城之团结,相信唐国会做出一个明智之选的。如果儿臣注定无此机缘继承父王基业,至少也让儿臣为国立功!”
“如果唐国寇边,你想为国出质,引诱唐军西向马楚?这有何益?”
“父王,如此乱世,哪个诸侯敢立幼主?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论之所以广为诸国接受,与天下大乱的大环境是不无关系的。
那些愿意立长君的国主们,所想的无非是让自己的弟弟当了一方诸侯,总比让自己的年幼的儿子坐上那个位子之后爆发内乱外敌被人一锅端了要好,到时候连想退一步让子孙后代当个富家翁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一旦王位到了王叔手里之后,要想重新回到王侄手里,那就很罕见了。”
“你说的这些,父王自然知晓,可是这和你甘冒奇险,预作出质的打算又有何关系?”
“父王觉得,如果将来大位更替之时,儿臣身在国内,却因年齿幼小资望不足而不为众人拥立;或届时儿臣身在唐国、为国立功,众臣欲立我而不可得;两者相权,何者更为有利?”
第5章 君疑臣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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