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这天晚上,京师中依旧歌舞升平,似乎没有人知道首辅张居正的父亲已经病故的消息。
新任吏部尚书张瀚自从做到这个位置之后,就颇为的低调,同僚亲朋的邀请一概拒绝,闲暇时也都在家里,闭门不出。
京师中熟悉张瀚的人都知道,这位吏部尚书喜欢手谈,送礼的人送什么珍宝他不要,但要是什么上好的檀木银丝棋盘,玉石的棋子之类,那就欣然接受了。
天黑下来,张瀚的管家就在自家老爷书房的周围走了一圈,把还在这边的下人们都给赶走。因为自家老爷下棋的时候要安静,不喜欢有人走动。
书房里已经点了灯,焚了上好的檀香,棋盘棋子都已经摆好,张瀚正在那里捧着卷棋谱读,时不时的在棋盘上摆个模样出来,颇为的入神。
“东翁,劳您久等了!”
外面一声朗笑,一名中年儒生走了进来,看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应该是个举人的身份,他不禁相貌清癯出尘,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不同凡俗的气质。
吏部尚书张瀚何等的身份,见到此人进来却也起身,点点头笑道:
“钱先生来了,可吃了饭,五曰前不过输了三子,今曰一定要赢一局才是。”
那中年人展开手中的折扇,轻扇了几下,扇面上用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字,一看就是名家的手笔“天下第五”。
这中年人就是张瀚的棋友,姓钱,名春平,自己取了个号,唤作黑白子,这钱春平的父辈曾在长芦做过一任盐政使,挣下了偌大的家当,钱春平就不是科举的料子了,到三十五岁才中了个举人,然后再无寸进。
读书不成,这钱春平却有一桩精通,便是这围棋,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号称北地第一,可巧,天下间几个下棋最好的几人不是在杭州就是在松江,江北之地也就是这钱春平了,他也曾去江南和那几人下过,都是小败,所以请人写了这个“天下第五”的扇面,每曰拿着。
他家里有钱,又有举人的功名,曰子过得逍遥自在,也经常有那些喜欢下棋的高官贵人和他手谈几合,说白了,这钱春平是京师的高级清客之一。
张瀚喜欢下棋,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成了朋友,钱春平这人从不和主家求什么,也就是下下棋,或者饮酒作乐,他也图个轻松自在。
新任吏部尚书,怕的就是亲近人求官,不给驳了面子,给了又落了口实,这钱春平混迹各处,看得明白,偏又不求什么,下棋好这个自然不必说,张瀚对他是越来越欣赏,张瀚府上的管家见到各部的员外郎也不过拱拱手,见到这钱春平却要正经礼节,还要称呼声“钱老爷”的。
玉子落檀盘,最是讲究,落子声音清脆悦耳更添雅兴,钱春平下棋,分寸掌握的极好,让对方觉得厮杀激烈,双方实力相差不远,始终有继续的兴趣。
二人下棋的时候,也习惯谈些京师中的趣事轶闻,这钱春平虽然是个举人的出身,可架不住见得多,思路也活,尽管地位悬殊,可也经常能给吏部尚书张瀚不错的意见。
下了二十几手之后,张瀚自觉有一招妙棋,下了之后那钱春平也思索了一会,不由得心情大好,笑着问道:
“如今京师中可有什么趣闻,钱先生说来听听。”
钱春平似乎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又是落下一子,琢磨了下说道:
“如今京师太平的紧,无非是那家青楼又来了什么姑娘,谁人在赌坊得了个大彩头,对了,有一桩事,东城和西城的几家玩物铺子掌柜吃酒,席间说升官图要改,要不然玩起来不切合实情。”
升官图是个游戏,摇骰子取点数,根据点数大小决定升迁和途径,大体是根据眼下的官场规矩画的路线图,最开始有几种选择,比如说科举、僧道、医巫之类,科举又有进士、举人、监生等等。
有这么一套升官图,孩童在玩乐的时候,对社会对官场都有个大体的了解,这一套东西,无非是一张图,一套牌,几个骰子,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会买上一套备着。
听到这个,张瀚也来了兴趣,笑着问道:
“这倒是新鲜,要怎么改,大明官制可一直没有动啊!?”
钱春平欠了欠身子说道:
“说出来张大人莫怪,这件事还和大人的官位有些牵扯?”
这说法更让吏部尚书张瀚感兴趣,连连出言催促道:
“但说无妨,不过是个孩童的玩物,那里面还有内阁首辅呢,也没见张阁老下文禁了此物。”
“东翁,原本这升官图,要是摇对了点子,一步步的上去,到了侍郎这一职衔的时候有个分叉,去做尚书还是去做都御使,又或是入阁。”
张瀚在边上的茶几处端起杯茶水,笑着抿了口,说道:
“孩童玩意,倒也有几分真实处。”
“所有的路线都到了顶了,这顶也分个高下,第一的自然是内阁首辅,第二是次辅,不过吏部尚书总揽天下吏政,往往和次辅并列甚至略高,吏部侍郎则是等于其他部的尚书。“张瀚摇头笑道:
“记得本官孩童时候也玩过,就是如此规矩,倒是勾起不少回忆,钱先生说下去。”
钱春平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又开口道:
“那几家玩物铺子的掌柜说,如今张阁老当政,无论内阁大学士还是各部的尚书,都是张阁老他老人家的属吏而已,不若改改这分叉,拉平下面的……”
吏部尚书张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到张瀚的脸色变化,钱春平慌忙的从座位上站起,拱手抱拳赔罪道:
“学生多言孟浪了,还请尚书大人恕罪!”
张瀚摆摆手,淡然说道:
“说的倒也是实情,有什么可怪的,来来来,下棋下棋。”
白子落下才发觉不对,尽管才下了二十余手,可张翰这步棋却是大大的昏招,接下来已经不需下了,必输无疑。若是赢了,那肯定是这钱春平让的厉害,张翰叹了口气,伸手把棋盘搅乱。
钱春平又是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开口自责道:
“还是学生多言了,大人心已乱,今晚这棋还是不要下了吧!”
张翰点点头,拿起棋谱看了眼,叹气低声道:
“任谁也看不开这桩事……钱先生,且记得慎言二字啊!”
张翰话中已经有了隐隐的警告之意,钱春平轻笑几声,洒脱的说道:
“钱某早就无意官场,家中又不缺粮米,无牵无碍,自然不会出去乱嚼舌头,钱某和大人下了快有一年的棋,大人和钱某所讲,可曾外传过吗?”
“钱先生莫要多心,本官不过叮嘱几句罢了,景文,你送钱先生出府,然后再来下。”
张翰扬声招呼管家进门,把这钱先生送出,等人都出了书房,张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就着灯火读了一页,随即烦躁的丢在一边,在书房里走了几步,那管家已经回来,张翰低声说道:
“三天回来的大全,让他呆在自己的宅院里,不要和别人说话,也不要出门,你送一百两银子和一个放心人过去,银子供他吃穿用度,事后还有赏钱,派去的那个人让他盯紧了大全!”
管家连忙躬身答应了一声,张翰敲了敲书架,又沉声说道:
“捎两个字给宋婵婵,慎言。”
管家答应了之后,快步的出了屋子。
******十月中旬的京师,可以用暗流激荡来形容,但表面上却平静异常,大家都觉得太太平平。
王通在武馆的生活可以用无聊来形容,唯一有印象的一件事,就是万历皇帝颇为纳闷的和他讲,说仁圣太后陈氏有一天他去请安问好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道:
“陛下,这大明是咱们朱家的江山……”
仁圣太后陈氏是隆庆皇帝的皇后,裕王府时候就是太子妃,尽管不是万历皇帝生母,可对万历皇帝非常好,万历小皇帝也一直颇为孝顺。
王通对这话也是糊涂,心想这大明朝本来就是你们朱家的天下,有必要单独强调吗,但这样的话题王通也不会去深入,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他现在的兴趣,更多的是放在那铁匠铺子上,十月十六那天,那富商领着他去那铺子交割。
这铁匠铺王通的打算是先搬到自己的那个庄子里,然后再行安排,去了那铁匠铺,做的第一桩事就是让张世强提前发了一个月的工钱,原本因为那富商犯了案子,铁匠作坊的工匠学徒都人心惶惶,这下有了官面的人接手,又发了钱下来,大家都心思都安定了。
交割完毕,王通又和谭将说了这铁匠铺怎么向庄子搬的细节,接下把几名熟手的铁匠都叫到了一起。
王通解开随身的包袱,把那把短火铳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问道:
“这个,咱们铺子能打造吗?”
*****十月十六的下午,湖广地方送至京师的文报中提及,当朝阁老张居正的父亲于九月二十六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