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得手了。”
刘禹只不过将军报大略扫了一眼,就放在了手边,继续拿着一个奇怪的事物,隔空在叶梦鼎的身上转来转去,听到他的话,老人蓦得睁开眼,却没有动弹,而是任由他扫完全身,才拿起那份军报,放到眼前细细地读起来。
“......午时一刻,双方大战于盱眙城下,正酣时,新降之军突然自敌阵后发动,引至阵脚大乱,张帅以骑军为先锋,奋力冲阵,前后四、五次。至未时初,敌军终于溃散,我军一路追杀,尽歼敌于淮水北岸,共计杀敌一万五千有奇,阵斩敌汉军千户八人、百户以下五十五人,俘敌三千余,所夺粮草辎重不计其数,招信军之围遂解云云。”
或许是战果没有完全点算清楚,这份军报看起来并没有达到刘禹要求的那种程度,不过在叶梦鼎的眼里就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胜利原本是足以自夸的,可是经历了海上那种大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激动不起来,不过嘴里还是赞赏有加。
“两淮兵马齐聚,这一仗便有了七成把握,怎得你如此笃定,莫非一早就在你的谋算当中?”在他看来,刘禹的冷静已经有些超出修养的范围之外,很像那种事不关已的漠然。
刘禹当然不会同他说,以五万多人对两万来人,出其不意之下,连反间计都用上了,如果还打不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那接下来,就没什么希望了,要知道,唆都所部的战力可不是一支偏师能比的。
这一战不同于建康城下,那是经过了长达四个多月的磨砺,又是利用夜袭抢了先手,再加上不顾一切地阻击,最后还是运气好,等到了张部的援军才拿下的,就军报写的那个过程来看,张世杰开始根本就没有占到便宜,他麾下的战斗力已经是大宋数一数二的了,都只能靠着计谋来挽回,别的更是可想而知。
要说这一战最大的收获,就是进一步加强了宋军野战取胜的信心,将他们对于元人的畏惧心理一点点地降低,乃至最后消失掉,这个过程没有捷径可循,只能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巩固。
“丈人也来取笑小婿,算无遗策的那是神仙。”刘禹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人体结构图也随之消失了,他并不怕叶梦鼎看到什么,这个屋子里全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许见识不丰者会惊奇或是失态,而对于他岳丈这种老江湖来说,重的是术而不是器,简单来说他只要知道这些东西对自己有利无害就行了,至于它的来历用途,那都是小节,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惊诧一番,面上是不会显露的。
接下来他便将几个人在江州城下的那次会面简单说了一下,叶梦鼎听在心里,却比看到那些黑科技还要震撼,如果说方才那一句有大半是戏觑,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还是看低这小子了。
按照在江州时的那些计议,他分明一早就算到了会是这个局面,除了江州城没有坚持太久之外,其他的几乎都变成了现实,就连自己的结果......老人猛然一惊,那可是大半年之前,当时他连自己的女婿都还不是!
这么一想,再看他的眼色,就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意思,瞧得刘禹一阵心虚,难道是重婚被逮到了?那种眼神就像一只盯着家禽的狐狸,让人很不舒服。
“此间战事一了,你以为,老夫该去哪里?”不料叶梦鼎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丈人何以认为?此战便会得胜。”
“这有何难,以兵力计,李祥甫所部连同楚州守军,便有八万之数,再加张世杰的五万援军,喻口村的近二万余众,已经倍于元人。”叶梦鼎扳起手指侃侃而谈:“元人一再受挫,早已失却锐气,反观我军以逸待劳,士气如虹,又据有地利,此其二也。”
“其三者,若是老夫没有料错,你的后招还不只此吧?”他露出一个看似和蔼的笑容,却让刘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人说得没错,尽管已经在局部上兵力占优了,但是刘禹一点都不敢怠慢,他的后招还不只一个,这一切别说叶梦鼎了,就连当局李庭芝都未必完全知晓,而这个老人根本就没有消息来源,只能说,完全是靠着对自己的了解才猜到的。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淡定了,看着这个小子愣愣的表情,叶梦鼎的笑容更盛了,十胜十败这类的策论,是古代文人的看家本事,和他们玩这个,自然是班门弄斧了。
“其实不难猜,元人的水军迟迟不动,除了天气之故,为陆上运送粮草也是其职之一,否则这个小小的镇子怎会积下如此多的粮食。如今他们水军尽失,等于断了一条粮道,仓猝之间想要再从陆路肯定不及补充,若老夫是那元人统帅,便只有一个法子可想了。”
“区区这点伎俩,瞒不过丈人的慧眼。”虽然被猜到了,刘禹还是有点小得意的,一切的计划都源于情报的支持,这一点才是他能无往而不胜的原因所在。
“可惜了。”叶梦鼎摇摇头叹了一句:“你如此费尽心力地救治老夫,必有筹划,说说吧,打算做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淮东不过一隅,小婿谋算的,也不仅仅是那几万元人,如今水军尽失,海司成了一个空架子,再要搭起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朝廷如今还抱着幻想,迟迟不肯考虑迁都,丈人德高望重,若能重返朝堂,当有柱石之用。”
听完他的话,叶梦鼎默然不语,从本意上讲,他没有想要搅入朝堂纷争的打算,自己的年事已高,如果不是平素保养得当,身体底子还不错,这一次恐怕已经交待了,他之所以要坚持亲临战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激励士气,更是想亲眼一睹敌我双方的真正实力,这一点上他是不如贾似道的,后者至少有过很长的边臣资历,不是那种幸进之臣。
然而,战事的惨烈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看上去宋人以少打多,还能取得足以夸耀的战绩,但是两国的国力相差太远,元人的损失能在不长的时间里补充起来,自己呢?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泉州叛乱,上哪里去征招数万历经战事的水军官兵?甚至于,对于阵亡战士的抚恤,都是个绝大的难题,这些将士大都是两浙子弟,他回到京师,又如何去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父老乡亲?
这一战,从战术上算是个平手,而战略上,实际已经败了,大宋失去了最强的一股海上力量,京师失去了海上退路,有鉴于此,刘禹才会劝他回京,让迁都事宜提上明面,不至于等到元人兵临城下了,才慌忙失措,最后让人一锅端了,这样的例子,一百五十年前就上演过,这个耻辱影响得可不只有一百五十年,而是上千年。
“京师怎么办?“就在刘禹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叶梦鼎突然悠悠开口。
“小婿又不是执政,如何想得到那许多,不过既然丈人问起,便姑妄言之。”
如果不是因为老人能影响到朝局,他是不会去操这个心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只有李庭芝这种厚脸皮的,才会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派差,在这上面,身为他岳家的叶梦鼎甚至还不如前者更了解他。
“在某看来,临安就是一颗诱人的果子,让野兽垂涎欲滴,历经百多年,这颗果子已经熟透了,不摘到它是不会甘心的,要想让野兽死心,要么就双手奉上,要么......”
刘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便将它捣碎,烂到泥地里,让那些野兽闻得其香,却吃不到,徒呼奈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叶梦鼎的眼睛就直了,饶是已经听多了此子的狂妄之语,依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临安城里聚集着大宋的精华,历经一百五十年的积累,如同南渡之前的汴梁一般,而他的意思,竟然会是毁灭!
“北行之时,某被元人带着经过东京,丈人想听听小婿的见闻么?”
东京就是汴梁,至今仍是大宋官面上的首都,而临安只是行在,建康则是留都,这个梦做了一百多年,早已经成了奢望,叶梦鼎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唯一能想像的,就是来自于各个北行使者的见闻录,他如何不知道,那里会是一个什么情形。
“大难将至,余辈皆有毁家抒国之志,朝廷更应如此,一把火烧了京师,让天下皆知我等宁为玉碎,绝不瓦全!如此,元人纵有百万之兵,也会淹死在全民抗战的汪洋之中,等到他们尽灭于江南,便是我等挥师北上,恢复中原,还于旧都之时。”
刘禹站起身,朝着老人郑重施了一礼:“小婿一直相信,只要我等戮力同心,总有一天,会看到重临世间的那一天。”
对于叶梦鼎这样的老宦者来说,慷慨激昂早已影响不了他们的心境,那是只有那些年青的仕子才会偶尔会做的文章,大多不过是口号而已,然而从自家女婿的嘴里出来,那就绝不是口号了,他亲眼看到了淮东坚壁清野的力度,根本不见诸于史册,也是第一次,让他感觉了战争也许并不会让人绝望。
“野兽吃不到心仪的果实,其后会如何?”
老人平静的一句话,就让刘禹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后果,想都想像得到,当忽必烈好不容易带着大军突破了重重关隘,以为接近了自己的目标时,突然发现,敌人不仅没有屈服,还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首都,将那些繁华付之一炬,到那时,纵然他不想,又拿什么去安抚数十万部下?
“两浙之地俱为齑粉矣。”这样的后果,两人都很清楚,却都不会说出来,那是一个无法想像的情景,老人闭上了眼,刘禹也不再多说什么,该怎么决定,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国家上下一心,亡国之祸未必不能变成恢复之志,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想过要去延续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轻轻带上门走出来,外面已经繁星点点,大量的火把将整个码头照得灯火通明,轮值的军士们丝毫不敢懈怠地警惕着四周,就连海港内,那些伤愈的水军将士们也在抓紧时间修补战船,街道上,时不时就会驰过一队巡骑,看到他时,都会在马上向他致意。
在他的命令下,所有的步卒这几日延着喻口镇外围一直在做着防御的准备,长长的濠沟一直挖到了海边,将整个码头都包裹了起来,再加上镇子里的那些屋子,没用多少功夫,就被堆砌起来成为了一堵墙,这么做的目地只有一个,他相信喻口镇里,有唆都看重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