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最不怕的就是陆战,无论是骑射还是肉搏,他们都有着超越时代的自信,宋人除了在守城方面能制造出一点麻烦以外,其他的都不会被放在眼里,也包括了水面上。
当双方两只最大的战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忻都眼中的疯狂多过兴奋,这个机会是他被宋人层出不穷的新式装备,折磨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寻觅到的一丝机会,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
只不过,当被他选中的甲士们齐集船头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异常,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平章的那种兴奋,而是一种小心翼翼,当第一个甲士缘着那根扎入自家船头的铁角一跃而上时,还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无他,之前的场景就在离他们不到百步远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发现头顶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时,那个甲士这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举起盾牌遮护住上半身,同时伸出头去观察宋人的这条船,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又一个的甲士跟着跳了过来。
看上去,宋人的船身与他们自家的差不多,不远处的两个舷台上,各自安放着一具投石机,操作机器的军士们都退到了甲板的中后部,而横在甲板中线上的,是一面面高可及胸的木牌,木牌后头,无数支黑色的箭簇指向了前方,看起来宋人已经严阵以待了。
宋人的战船,从平面上看,是两头窄而中间宽,就像一条大马哈鱼一样,而元人攻过来的地方,正是整条船当中最为狭窄的部分,又兼之他们无比小心,因此上前的速度很慢,结果异致近百名甲士都跳上来了,依然只前进了不到十步的距离,全都猬集在船头那个小小的区域内。
而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宋人如临大敌的阵势中,连一支羽箭都没有发出来,只是这么好奇地盯着,像是打量某种没有看到过的生物一般,位于阵中的第二指挥的头,是一个来自庆元府的男子,嘴角竟然微微一扯,现出了一个被后世女人颠倒不已的笑容,邪魅狷狂!
“放!”
他的话语里拖着一丝尾音,有着两浙地方特有的糯感,大致上有点像是魔都男子去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时的,儒雅而又不失犀利的那种调调,不过在他的话音落下后,听在前方的元人甲士们耳朵里的,就如同辽东的寒风一般,凌厉得让人绝望。
“咻!”
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对于射程将近百步的三弓床弩来说,刚刚能达到推力的上限,也就是弩枪飞出的速度权限,棱形的枪尖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它碰上的第一个障碍物撕开,那是一面包铁的盾牌,弩枪击碎了上面的硬木,拿着一个空铁架子的元人甲士连反应都来不及,只感觉到身体一轻,一个黑色的长柄从眼皮子底下穿过去,然而才是一阵巨痛袭上了心头。
喊叫声在弩枪穿过第三个甲士的身体之后终于发出,而这时前头的两具尸体才慢慢地歪倒在甲板上,强烈的冲力一直持续到第七名甲士,枪尖从他的身体后头穿了出来,被第八个人用盾挡了一下,最后的力道依然让他踉踉跄跄地没能站稳,“咚”得一下跌下了甲板。
不过短短地一瞬,宋军的八具三弓床弩就收割了过半的元人甲士的性命,再加上混乱和惊恐之下跳下水的,前舷的甲板一下子空了大半,余下的数十人看着前方的整齐军阵,既没有办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双方隔着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对峙着,一直到弩机再一次被松开。
“扑通扑通”地落水声,不绝于耳,这一次发出去的八根枪弩只命中了不到十人,其他的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方向,海上。
这个结果,不光是元人想不到,就是宋人自己也有些懵,他们原本预备的是迎接余者的冲击,结果现在眼前除了那些倒下或是还不曾倒下的尸体,甲板前方空无一人了。
“给老子冲过去,后退者斩。”
忻都拔出弯刀,恨恨地在空中虚劈了一下,将他的亲兵全都赶到了前面,近百人的队伍,连宋人的面儿都没有看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第二队甲士的动作更加缓慢,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是两侧船舷下,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同伴,所发出的求救声,此刻听来就像是地狱中的哀嚎,让人不寒而粟,要知道,这可是十二月,海水冷得像冰,而他们却个个身着重甲,再好的水性,也不会撑过半刻,跳下去只怕死得更惨。
等到为首的一个亲兵攀过铁角,眼前的情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紧跟在身后的一个甲士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刚想着骂上一句半句,脚下绊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摔到地上,这才看清了甲板上的一切。
在他们的前面大约不到十步的范围内,横七竖八全是自己同伴的尸体,许多人被一只铁枪一样的杆子串在了一块儿,似乎还不曾死透,互相倚靠着发出一声低过一声的惨叫,直到咽下最后一气,鲜血浸满了甲板,踩上去又粘又滑。
“趴下!”两个人几乎同时伏倒,后面的队伍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地同他们一样伏下了身体,然而并没有什么事物从宋人的军阵中发射出来,很显然,仅仅两个人,还不值得动用昂贵的枪弩。
元人不过来,并不代表宋人就会这么干等着,过了没多久,宋人的阵中就有了动作,在当中的那个指挥使的示意下,十几个身材不高但是手臂粗壮的军士,猫着腰跑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圆球上拖着一个不太长的尾巴,尾巴上闪着点点红光。
这些人并没有马上将圆球掷出,而是向前跑了十多步,在那个尾巴快要烧完的时候,才猛地直起身体后仰,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圈,圆球在圈子的顶点被放开,带着“嗤嗤”的细微声响,飞向了前方。
由于力度的不同,这些圆球的落点也不一样,那些伏在地上的元人甲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圆球从头顶飞过,或是,落到了人群中,某个离得较近的,甚至地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圆球溜溜地在甲板上转了几圈,而后面拖着的小尾巴已经消失不见了,连同冒出火花的红光。
“震天雷!”
无论见没见过,没有哪个会认为,宋人是扔个泥球过来砸人玩的,再结合那些广为流行的传说,一下子就让他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惜的是,答对并不是得十分,而是粉身碎骨。
“轰!”
这种用于海上的震天雷,对于防潮有着严格的要求,因此密封性就是首要的条件,当导火索燃尽,被紧紧压缩在铁皮球体内的粗制火药立刻发生了反应,在一个极小的空间内迅速膨胀开来,这个膨胀的过程被外面包着的铁皮所阻挡,直到越来越多的火药参与进来,作用力在一瞬间突破了球体的密度,将所有的阻挡物推向四面八方,直到所有的作用力消耗完毕,这个过程被人们称之为爆炸。
一个接一个地圆球在敌船的甲板上落下,由于敌军大多数都集中在前甲板,因此几乎所有的爆炸都发生在人堆中,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断臂残肢飞向半空,无论身上穿着多么重的甲片,手里拿着什么样的护盾,在这样的爆炸面前都不过是增加了一些零碎而已。
“中了!”
宋军的大船上发出一阵欢呼,因为角度的问题,他们看不到敌船上的情景,只能凭那些火光和敌人的惨叫来判断战果,这样的战果是不是打击了敌人的士气,没有人知道,只有站在舵台上拿着千里镜的都统,才能看清整个画面。
就效果而言,方才的一轮掷弹,几乎做到了弹无虚发,然而这毕竟是十三世纪的粗火药,并不是后世的手雷,实际上的杀伤力就连枪弩都比不上,最大的效果还是对于敌人士气的打击,不过引起他注意的除了敌军的伤亡,还有一个意外地惊喜。
“浆士听令,全体向后划,立刻。”
在向划手发出指令的同时,都统也让甲板上的军士各归其位,而那几面伤痕累累的船帆,在船工的拉扯下,猛然调转了一个方向,整条船从前进变成了后退,因为嵌入敌船的那个铁角,在爆炸作用下发生了脱离,随着宋军战船的后退,两船慢慢地分开,很快,海水就从冲角钻出来的窟窿里涌了进去。
“平章,走吧。”活下来的亲兵只余了廖廖数人,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那些铁片四下飞舞,躲都躲不开,没有命中要害已经是幸运儿了。
忻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船身向前倾斜,而后部开始缓缓上升,船首不比船身,没有水密隔舱的保护,一旦倾覆就是灭顶之灾,就这么完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论伤亡,连同落水的,一共不过两到三百,而他的船上还有五百多人,居然就因为一个小小的破洞,全数葬身大海?一念及此,忻都感到浑身冰凉,似乎连手脚都不再听使唤了,一如去年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有一就有二,亲兵们手法熟练地将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主帅架离了即将倾覆的大船,至于其他人,只能听天由命了,要知道,宋人正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全军将士,随某突击!”
都统没有再看那艘逐渐没顶的敌船,一扬声向传音筒发出了指令,重新获得自由的巨舟扬起风帆,再度转向了前方,朝着失去指挥的敌军残部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