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江北,地上到处结着冰霜,就连从大别山麓吹过来的山风都带着一股子寒意,硬土夯制的官道上被冻得钢铁一般,拿靴子踱上去就是“梆梆”地响声。
离着阳逻堡元人大营约摸十余里的沙芜镇外,一群身着甲胄的人猬集在官道两旁,看似显得杂乱无章,实则泾渭分明,右边人数稍少一些的全都是毡帽雕裘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另一头不分例外全都是汉军将校,最低也是个千户。
“阿刺罕,是谁传令让我们等在这里的?”阿里海牙朝着来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些不满地问了一句。
原本照他的估计,就算是大汗亲至,也断没有离开大营十多里,千户以上尽出的做法,这里的人就是阳逻堡那支大军所有将领,说得不好听,如果宋人有那一夜的本事,派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军,就能将这里所有的人一网打尽,结果将会是汗国征服史上最大的笑话。
阿刺罕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种做派的确让人很不舒服,这么冷的天,哪怕就是披着裘衣,无孔不入的寒风依旧能让人冻得直跺脚,可是前来传令的是个内侍,即使不是大汗自己的意思,也必然是他左右的亲信想要讨好一二,他们能拗得过么?
“忍上一时半刻的,不打紧。”阿刺罕的话语就像北风一样带着冷意。
内中情形阿里海牙当然也是知道的,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抱怨什么,转过身朝向了来路。同他一样,官道两旁的所有将校都停下了各自的动作,目标一致地排成两列,紧盯着道路的尽头。
声音比所见来得要快,隆隆地震地之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当漫天的烟尘出现在视线中时,官道两旁的将校们都做出一个恭身谨立的姿式,不管是哪一个种族。
打着黄金家族大纛的蒙古骑兵以两排并行的纵列驰过他们的身边,那些骄傲的草原勇士们连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因为他们是大汗的亲军,这个位面上纵横无敌的所在,阿里海牙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后面依然是源源不断地到来。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因为骑兵的速度在逐渐减慢,等到后来几乎就是迈开步子在走了,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式的阿里海牙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惊异,大汗居然带来了大部的人马,那就意味着大都一线的兵力空虚,而据他所知,国内还有几场叛乱没有平定,他不知道是为大汗的坚定鼓舞呢,还是为这种孤注一掷捏一把汗。
于是,当那座架在巨大车辕上的宫殿缓缓接近时,他带头匍匐在了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心里却在想,如今的这位大汗已经不同往日了,日渐威盛的权力和苍老的身躯,消去了他的耐心,而增加的却是见诸汉人史册中的猜疑。
被上百匹纯色骏马牵引的巨大车驾停在了人群的前面,车辕上的宫殿被人掀开了殿门,一队队官吏、内侍、护卫依次走出来,在围栏前站成一排,而最后步出殿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体形健硕的男子,身着一袭镶毛的蒙古长袍,略黑苍老的面容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与他的年龄正好相反。
顺着那些人列出的通道,忽必烈一直走到了围栏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挥挥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阿里海牙、阿刺罕、还有你们,都起来。”
“谢大汗。”
阿里海牙爬起来抬着看着自己的大汗,同他想的不一样,年逾六十的忽必烈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跋涉之后,依然显得精神矍铄,眼中闪动着精光,毫不在意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上千人,竟然是分毫不差。
队伍当然不能停在这里,就在阿里海牙等人想要去前面为他们引路时,忽必烈将他和阿刺罕以及两个汉军将领叫上了车驾,这自然是一份殊荣,同来的那些将校们只能策马跟在车驾的两旁,做出一个护卫的姿式。
前进的号角再一次被人吹响,先导的蒙古骑兵开始缓步向前,车驾上,忽必烈的双手抓在车驾的栏杆上,目光平视着前方,一眼望不到边的骑兵队伍整齐地如同一人,就连马蹄踏下的节奏都相差不大,阿里海牙等人站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感受着这足撼动天地的力量。
“阿里海牙。”等到牵引车驾的骏马被驾者催开四蹄时,车驾只发生了微微的震动,忽必烈回头看着他,用突厥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您的仆人等候着您的召唤,我的大汗。”阿里海牙手抚前胸,低下头去。
“拿下荆湖,你需要多少人?”忽必烈状似随意地说道,眼神平常地就像在拉着家常。
阿里海牙的目光一凛,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大汗会用家乡话来同他讲,这个问题其实在他的脑中已经盘亘良久了,从年初的征战开始,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因为这原本就是他的使命。
“十万,还有大部分的水军。”想到洞庭湖上的那一幕,阿里海牙并不敢有所小觑,或许是他的谨慎让忽必烈察觉到了,轻轻地摇摇头。
“十五万,水军你准备带谁走?”
阿里海牙的目光在两个汉军将领的身上扫过,年纪大一些的解诚目前是阳逻堡的水军统领,他本想直接指定此人,可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就变了。
“张弘范,就是那个。”阿里海牙指着车驾前方的一个汉人,那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年青人,忽必烈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是张柔家的那个小子?都这么大了。”
“正是,张家的老九,年纪虽然不大,却有些本事,带上他足够了。”
忽必烈点点头,他知道能从阿里海牙的嘴里说出这番话,此人肯定能力是有的,张家一直以来都是最为忠诚的鹰犬,他们的凶猛往往要比蒙古人更胜一筹,在这种时候放出去咬人,很适合。
“塔出那里有没有消息?”
其余各路的发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忽必烈急切地想知道他们的进展,然而除了淮西方面的塔出之外,别处都相隔太远,消息的传递一来一回数以月计,等送到了战局早就已经变了。
“此事还是让阿刺罕来答您,他的骑军收到的消息最快。”阿里海牙换成了蒙古语,点了点身边的阿刺罕。
“回大汗,最新的消息,宋人的光州守军已经出降,塔出拿下了安丰军和大半个庐州,正在全力攻打庐州城。”阿刺罕知机地应下来,将消息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宋人有什么动静?”忽必烈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据塔出来报,宋人撤出了大别山一线,就连沿江的安庆府也走空了,他们在庐州边界上的桐城一带集结,兵力不详,但为数不会少于五万。”
忽必烈的眉头不自觉得皱了起来,这么看来就是不顺了,塔出所领的兵马足有十余万,依然没能突破两淮防线,宋人的坚韧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四川一线自不必说了,那一路其实就是偏师,同中原战场并没有太大的联系,让他最为看重的依然是两淮,宋人在那里布暑了大量的兵力,战斗力也是一等一地顽强。从忽必烈内心讲,两路兵马都接近十万之众,如果只是做为牵制之用,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他当然希望两人能给他带来更好的消息。
“塔出没有想过,先解决那部分宋人?”
“据他所说,那一带多山,大军展开不易,宋人又处处设伏,如果贸然出击,可能不会有所收获。”阿刺罕的话有些委婉,但是意思很明显了。
“谨慎些是对的,你遣人告诉塔出,一切就照他所说的去做,等到鄂州一线发动,再和宋人一决雌雄。”
听到大汗用上了这种语气,阿刺罕不由地一愣,不过五万余人,根本用不着如此重视才对,看来建康一战留下的阴影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他的嘴角泛出一丝苦笑,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好还是不好。
十多里的路程转瞬即过,当阳逻城高大的城墙远远在望时,阿里海牙等人请他进城歇息,看样子还有一场盛大的宴饮,对于臣子们的一番好意,忽必烈笑着摆摆手。
“要庆功,就去宋人的都城。”他拍了拍阿里海牙的肩头:“将那些吃食都分发下去,让将士们饱餐一顿,你和你的人明日一早就出发。”
“两日后,朕要带着这里所有的人一起,去见识一下江南的繁华,看看汉人那些诗里描述的景象,究竟是何等地动人。”他转过头向着车驾前簇拥着的将校们,用汉话说道。
“是。”
所有的人都在马上一恭身,向他们的大汗抱拳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