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邕州城到横山寨的沿江土路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行进着,处于当中的是举着告牌、打着节旗的全副路臣仪仗,从形式上,已经有了几分后世明清封疆大员的范儿,除了没有一顶八抬大轿以外。
在这副仪仗的四周,是人数多达五千的武装禁军,他们全部由换了装的虎贲后厢军士组成,这是所有人马中唯一一支没有上过阵的队伍,原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做保障之用的,不但路况熟,走起来还真有几分纠纠雄风,当然这是做给外人看的。
虽然时间有些紧,刘禹依然选择了这么走,原因就在于他后面还带着由各国使者组成的一支观光团,当使者委婉地向他的属吏提出这个要求时,刘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让这些亲眼目睹一番,比什么样的说辞都要有力,为此耽误几天功夫也是值得的,毕竟以后的战事,还要指望这些国家至少保持名义上的中立。
要说这条路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道路两旁多了些木头桩子,从样式上就能看出来,这些木头桩子已经经历了日晒雨淋,上面挂着的人头几乎被风干,除了大概的模样还是认得出的,人精一般的使者们一眼就能看出,这绝不是临时弄出来的,宋人是铁了心地打算要警示世人了。
问题在于,这条路足有三百余里,差不多十步左右的距离就竖着一根,这么算下来,两边的人头数量已经超过了两万余!得到这个结果的使者们无不是暗自吸了口冷气,再看看身边这些盔甲鲜明、士气高昂的宋人,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敬畏,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
而高琚马上的刘禹,没有一丝的志得意满,仿佛这个胜利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使者们这才想起来,一直以来对方就从来没有夸耀过,提起的时候也是轻描淡写,不知不觉中,对于这位年青的广西路新任路臣,又加深了几分印象。
孰不知,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经过了几天的赶路,前方高大的城墙已经远远在望了。
只不过,没等同行的各国使者们舒一口气,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缘着城池一直到右边岸边,整齐排列的军阵一眼望不到边,旌旗烈烈、甲仗生辉,一张张或年青、或苍老的面容紧紧朝着一个方向,就是那面硕大无匹的帅旗下一张平静如水的面容。
“下官知娈凤州韦氏与同行,二十七州、五十一峒诸司参见抚帅。”
在齐整的军列之前,一个出人意料的女声清脆地响起来,刘禹看着马前黑压压的一大群峒人服色的身影,微微一颌首。
“诸位辛苦了。”
邕州本地共有四十四个羁縻州,还有左江、右江、特磨等数道,以及未计入内的数百个大小峒寨,现在向他行礼的已经过了半数,余下的半数要么地处偏远,要么就还要元人的手中,这其实已经意味着峒人这个群体全数倒向了他的一边,看在那些使者眼里,顿时就多了几分凝重,这比一场大胜来得还要令人震撼,谁不知道这位新官上任才只月余!
见到他们的阵势,刘禹的脸上现出一丝欣慰,并不是使者们所想的群夷毕服,而是这些人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推出来。
“属下马暨会同诸军、厢、营指挥使参见抚帅。”
从峒人头领们的人群中穿过去,便是以马暨、姜才等为首的军中将校,随着他们俯首作礼,发出一片铁叶子相互撞击发出的“镲镲”声,从马上看尽是一丛丛豆大的红缨。对于这些亲信部将,刘禹连一丝笑容都没有,等到他们抬起头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冷咧了几分。
“整军已毕?可能战否。”
“正要出战,请抚帅登高一观。”马暨朝着身后一扬手,指向了横山寨那座高大的城池。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刘禹会顺势带着这些使者入城时,他却出人意料地策马前行,沿着庞大军阵当中留出的空隙,带着身后排成两列纵队的后厢军士,穿阵而过,一直到军列的最前面,才将马步放缓,就这么擎着马儿登上了高坡,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军阵。
“将士们,元人就在前面,已成困兽之势,进进不得,退退不了,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让他们一刻不得安生。”刘禹举起一个铁皮筒子,声音从那个筒子里传出来,被山风吹向了四面八方,就连落在后头的各国使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差不多一个月了,鞑子在我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再多过一天,本帅都忍不了。”他的声音陡然间放大:“毕其功于一役,就在今天,冲上去,击溃他们,追着他们的屁股,狠狠地捅上一刀,剁下他们的首级系在桩子上,让这伙强盗永远都不敢再踏进一步。”
“好不好?”
“好!”
不管是阵列于横山寨城下的二万人,还是他带来的五千多后军,都举起了手里的刀枪齐声响应,士气被他一下子鼓了起来,还在行军状态的后厢所部直接变成了前锋,径直冲向了奉议州的方向。
又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搞法,马暨和姜才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两个人都很清楚,原本他们计议中的打法已经无法实施了,一切只能按照这位抚帅的意思去做,搞不好还得打成僵持。
正如刘禹所说的,离着数十里外的奉议州元人大营里,的确涌动着一股骚动和不安,原因很简单,在峒人无孔不入的打击下,他们的粮草供应出现了问题,已经几近断粮的边缘。
在这种情况下,军纪什么的很难维持下去,抢掠就是无法避免的事,首先遭殃的就是本地的峒人,然而大军统帅、云南行省平章赛赤典已经无法考虑那么多了,他现在满脑子在想的都是,自己该怎么办?
要想再度进攻,就要面对已经拥有坚城的宋人大军,除非他不顾一切从云南再征召兵员,否则就凭手里的三万多人,根本不可能实行。
退兵么?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这是大汗亲自颁下的征讨令,云南这一路虽然是偏师,却是不容忽视的一个方向,他们担负不仅仅是广西方向的攻略,还有对于中南半岛上各个国家的威慑,赛赤典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失去了这支大军,云南这个立省不过一年的边地,要如何维持下去!那样的话,他就算是自裁也挡不住大汗的怒火,因为那是大汗亲手征服的土地,是他一生的骄傲。
两者相权,就算是败去了,至少没有输个精光,将来还会有翻身的机会,照估计,中路的大军发动在即,到时候他再重新加以策应,罪责会减轻不少吧。
这种煎熬让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原本虬曲的发须白得不见一丁点黑,情绪也是少有地烦臊不安,忽辛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付情景。
“军中存粮还有多少?”赛赤典原本在帐子里踱着步,一见他就劈头问道。
“不到三日,昨日的粮队只运来了半数,还有一半尽皆被峒人抢了。”忽辛的神色有些黯然,几乎不敢同父亲的眼神对视。
“将所有人的口粮再减两成,从我做起。”
忽辛低低地应了一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原本的口粮就已经不足量了,再减,军心只会更加浮动,虽然还不至于马上崩溃,可并不是长久之计。
“还有什么事?”赛赤典见他有些迟疑,有些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乌兰忽都的一个百人队前去追赶峒人未归,他带着大队人马过去接应,一直没有消息,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又是峒人,赛赤典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一仗最大的失败不在于损失多少步卒,而是彻底地失去了这一带的民心,原本峒人大多数都处于观望状态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主动起来,当然并不是主动投附自己,而是转而与自己为敌。
什么时候,元人的大军会被人如此轻视了?他们这么做,难道不怕有一天换了统治者,找他们秋后算帐?对于血仇,元人可不会像宋人那般轻轻地就能揭过,可偏偏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这同样是他烦恼的原因所在。
对于乌兰忽都,他倒并不怎么担心,这个人谨慎多过勇猛,如果没有太大的把握,是不会亲自犯险的,况且忽辛也说了,他带了大队人马,就算打不过,逃来应该没有问题吧。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按忽辛说的派兵去接应时,帐子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前面的探报来了,而且肯定发生了什么。
“平章,宋人的大营有动静了!”
赛赤典的猛地一转身,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一下子急速地收缩,射出了惊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