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天,雉奴是在煎熬中渡过的,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细纱窗照进来的时候,她就像有所感应一般地睁开了眼,轻轻地拿开一只放在她胸前的手,然后从脑后抬起那个枕了自己一晚上的小脑袋,将她的手臂抽出来,看着那张依然熟睡的面容,缓缓地将它放到了枕头上。¥℉
“姐儿醒了”刚刚从床上坐起身,伏在榻边另一个脑袋就动了动,几乎与她同时醒转过来,听海揉着眼睛,睡眼惺松的嘟了一句,听不真切地还以为她在梦呓。
“嘘!”雉奴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一些,听海立刻住了嘴,同样比划着手势,示意自己去外头为她烧水,洗漱。
看着她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雉奴呆呆地坐在床上,耳边传来的是平静而均匀的呼吸声,鼻间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熏香,这就是禹哥儿和身边这个女子天天过着的日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实,像是做梦一般。
她肩头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不出意外地又在肌肤上留下了一个细小的伤痕,想着那天禹哥儿为她裹伤时的表情,雉奴不由得暗自神伤,也只有身边这个完美无瑕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吧,自己在他心里也许是特别的,可却不会是最要紧的那一个。
到了今天,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两个月过去了,人依然没有出现,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也许身边这个女子需要人来保护,可是谁来保护她呢?雉奴留恋地抚摸着也许是他曾经睡过的地方,留恋地看着这屋中的一切,然后毅然下了榻,光脚踩在地板上开始寻找自己的衣物。
人生中最后的这一个月,她要去完成一件自己的使命,同时也是为了他,无论结果如何,她的命运都只有一个。雉奴将头发扎成一个髻子,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男装,毫不停留地抬腿朝外屋走去,怎料还不曾迈开一步,手就被人给抓住了。
“三个月,你说的。”璟娘死死地拖着她的手,雉奴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楚楚可怜的表情,想到这个月朝夕相处的日子,她无法狠心地甩手而去,可以又不知道要如何劝说,因为现在连自己都是满满的死志。
“对不住,璟娘,我不能陪你等下去了,还有一些时间,我要去杀个人,一个很棘手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打不打得过他,只能全力以赴,拿命去搏,你若是受不了了,就自己寻个法子了断吧,反正迟早我们会在下面相见的,现在放开我好不好?”
璟娘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这些日子雉奴和她说了大都城中发生的一切,让她了解了夫君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虽然得知了自己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但并没有影响到璟娘对他的感观,男儿就应该恩怨分明,有什么比万里寻仇,在强敌环伺的绝境中取人首级更让人激动的事呢?这一切简直比上所载的唐人传奇还要惊险万分,璟娘常常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身在其中。
她没有放手,而是拼命地摇着头,一头青丝被她摇得披散开来,顺着脸颊滑落,纯白无瑕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初醒时的红晕,一双明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雉奴看了都有些心动,只能挨着榻边坐下,为她捋了捋散落的发丝。
“璟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原谅我,左右也就一个月了,你愿等便等,不愿,就如同那天晚上,这一次不会有人再来阻你了。”
“你说过的,我们要一起挨,别扔下我一个人,雉姐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同我说过的话,如果我下不去手,你会帮我,若是你执意要走,便先帮帮我吧,求求你。”璟娘的泪水无声地落下,她无法想像自己今后一个人在这房中孤独地等待着的日子,那种绝望经历过一次,便不会想着再来一次。
“我要去的地方太远了,不得不提前走,你还有时间,没必要这样,万一他下一刻就出现了呢?万一明日或是后日就有消息呢,万一”雉奴编不下去了,璟娘在她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这么长的时间,不论人在哪里都应该有消息传回来才对,要知道他们在北地到处都有眼线,随时能用传音筒通报消息,这一切只能说明希望越来越小,雉奴不想再等了,因为她心里的悲伤要比璟娘还要多,却无法像她一样哭出来。
在这些人的面前,她一直都有一个坚强的外壳,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壳子是多么地脆弱,这种脆弱就是在嫡亲的兄长面前都不曾表现过,何况还是那个人的妻子,那更是死都不行。
不走不行了,被璟娘这么一哭,让她感到自己的心防都在动摇,想着方才璟娘同她说的话,雉奴逼着自己的心肠硬上了几分,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俯下头在她耳边说道。
“算了,既然你下不去手,我说过帮你的,这便来吧,不过你要先放开我才成。”听到她的话,璟娘顺从地放开了紧握的那只手,然后就感觉到一只手从背上滑了下去,每过一会儿就停一下,似乎像在寻找合适的部位。
怀里的女孩渐渐收了声,雉奴能感觉到,她在等待着什么,自己每一次的动作都会让她身体微微颤动,那当然不会是**,而是害怕。她的手最终停在了背上偏右的位置,从正面来看那里就是心脏,璟娘蜷缩在她的怀里,死死地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因为只着了一件亵衣,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都能感受到指尖上传来的细腻触感,以及身体的颤抖,看着这个娇柔的女子,雉奴涌上心头的居然是深深的不舍,一把雪亮的短刃出现在她空着的那只手上,甚至难以想像刺入这付身躯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忍着些,一会儿就好了。”说完这句话,雉奴咬牙举起了手里的刀,照着那个部位作势就欲刺下去,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外间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啊!奴是来告诉姐儿,水打好了奴先出去了,就在外头侍候着。”听海看到眼前的景像,忙不迭地退到了外室。
她当然没有看到那把刀,大娘子被雉姐儿拥在了怀里,后者还是一身的男装,那姿式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们四人不同于府里家生的丫环,在被买来之前就受过了各种各样的训练,其中最多的就是如何取悦男人,类似这样的情形当然不会陌生,就连吃惊都是她装出来的。
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雉奴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是真下不去手,原本也是想作作样子戏弄一下对方的,这样一来正好就有了借口。
“璟娘,我不能那么做,一旦杀了你,就出不了城了,听我一句劝,再多等上一个月,或许我会走在你的前头。”将怀里的女孩扶起来,雉奴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直到她慢慢地睁开了眼。
“我害怕,我怕现在已经迟了,过去了这么久,他不等我们了怎么办?”雉奴手上的皮肤有些粗,那感觉像极了一个男子在触摸她的肌肤,璟娘没来由地脸色越来越红,羞意阵阵地从心头升起,最让她难以相信的是,对方还是个女子。
“傻妮子,不管多久,他都会等你的。”对于她神色的变化,雉奴毫无所觉,只当是还没有从方才的那一刻里走出来,一脸怜惜地安慰道。
其实两个女孩的关系很是奇怪,有时候璟娘要大些,有时候雉奴又会成熟些,她们并不是密友,甚至连爱好都完全不一样,平常极少有来往,偏偏因为那个人的缘故,生生变成了最亲密的那种关系,相互依赖、无话不说甚至是交托生死。
见她慢慢地平复下来,雉奴便放开了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她本就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不想再耽误时间,将一小小的包袱系在身上,仍像进府之时那样,准备孑然一身地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保重。”璟娘没有再拉住她,也没有起身相送,默默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你也是。”雉奴笑着朝她摆摆手,在外头的盆子里洗了洗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临安城的钱塘门外,一匹健马被人牵着出了城,上马之前,雉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大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大宋的旗帜了,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最终会战死在这面大旗下,而如今命运却让她要去敌国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出了刘府,她回了一趟金家,嫂嫂一如既往地疼她,丝毫不介意她为什么过门而不入,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那是因为她不敢去。害怕亲情的牵绊让她无所适从,再也生不出报仇的心来,因此,当逃也似地跑出来时,雉奴再也没有勇气去同任何一个熟人告别。
这是一趟不归路,她除了一人一马、一套衣衫、一些银钱,没有再带任何东西,就连探子必备传音筒都放弃了,事到如今她不想再牵连任何人,不想再有任何一个弟兄为了她而倒下,为了达到这个目地,就连选择的路线都刻意避开了李十一手下的探子,只身一人悄然骑马而去。
出了钱塘门,正当她想转入北上的官道,突然从后面的城门跑出来一大队禁军,人数足有数百之多,当先的是个文官打扮的男子,雉奴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看他们的方向,直奔上方而去,那里通往的是临安府最大的官驿,里头住的不是入京的官员,就是各国的来使,要照往常,以她的性子肯定会随着去看热闹,而眼下,雉奴只想一心赶路,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
顺着官道一路向北,出城的百姓也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宽敞的道路上没有了阻碍,她的马速变得越来越快,行人、车马、树木、屋舍通通都变成了倒影一闪而过,清风袭来、朝阳迎面,雉奴心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最后那个念头。
“诶!”一个声音被风吹进了她的耳中,似乎像是某个恼人的家伙在喊她?雉奴暗叹一声,手上的鞭子再一次向后抽去,痛觉会产生幻觉吧,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免得死不成之后自己把自己逼疯。
兴庆坊刘府后院,那个飘然而出的身影印在了璟娘的脑海里,这一刻她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所有的人都走了,这屋子里一下子又变得毫无生气。一个月的时间那么漫长,璟娘知道没有雉奴她根本坚持不下来,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增加一些勇气的,她也不会例外。
“娘子,让奴侍候你穿衣吧。”当她心里有了决定,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听海闻知了动静,拿着她的衣衫走了进来,那件薄薄的黑色紧身衣是她的最爱,也是夫君最喜欢的一件。
“放下吧,一会你去箱子里,将我那套吉服找出来。”在下人面前,璟娘的面上又恢复了清冷,她指了指外间吩咐道。
“吉服?可是娘子成亲那日所穿的。”听海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
“嗯,还有那套头面,一并寻出来,我记得放在外间的库房,最大的那个箱子里,你现在就去。”
璟娘没有再搭理她,自顾自地换上紧身衣,无论如何,这是她每天的习惯,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对她来说,比吃饭睡觉还要重要,因为那是夫君的嘱咐,而今天的这一次,她比往常的任何一天都要卖力,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汗流浃背,可是完成所有的动作,她都还觉得不够。
“对镜理红妆,垂泪拜爹娘,执手香车去,却道是夫郎。”
那些繁琐而精致的头面,一件件地戴在她精心梳理过的云鬓上,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精致妆容,璟娘仿佛又回到了成亲的那一天,就连原本平平无奇的过程,因为有了夫君的参与,变成了心目中难以磨灭的那一幕,不悔!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哪怕下到了阴间,她也想让夫君看到自己最美的那一面。
“可还看得?”镜子里的璟娘露出一个笑容,听得身后的观海心里就是一酸。
“宛若天人。”好在她的反应还是很快的,赞美的话儿脱口便出。
璟娘笑容不减地左右看了看,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恭维话,真论起容貌,四个大丫环个个都不会输与她,再加上年龄的优势,差距只怕还要大些,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被夫君认可就行了,他人如何看又有什么打紧的。
梳好了妆,她站起来,观海赶紧将那件长可及地的外衫套上身,小小的身体依旧无法完全撑起衣服,不过相比成亲的那一日,璟娘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拜不停地锻炼所赐,原本沉重的头面和衣衫都似乎轻了许多,她甚至能在落地镜前转上一个圈子,面上带着些许得意。
真是天人之姿,观海看着女主人迥异于常的表现,在心里默默地称许着,这一句并不是恭维之语,而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出身上的高贵本就能为人增加气质,璟娘的身段正在渐渐长开,加上爱欲的滋润,总有一天会让她们自惭形秽的。
镜中的人让璟娘自己也很满意,这样的大妆她不只一套,可是无论是什么品级的朝服,在她心目中都比不上这套以绿色为主色调的裙衫。从后世观点来看,这样的配色其实有些艳俗,可是穿在她身上,偏偏有股子脱俗的味道,正所谓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这个道理。
“行了,你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璟娘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观海没有办法只能施了一礼退出房去,至少在这一刻她看不出娘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只当是思君心切而已。
那天晚上的事只有雉奴一个人知道,唯一可能劝得动她的听潮被锁进了柴房,下人们纵有议论,在她的面前谁又敢多一句嘴,璟娘的眼睛在房间里打着转,这一回,她知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自己了。
当然,穿着这么沉重的装备不可能再来一次悬梁,那样做的难度太高了,而且很不舒服,好在生虽然不容易,死却有很多种,比如首饰盒子里那些金光灿灿的饰物,就是后宅妇人屡试不爽的一种离世手段。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璟娘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着这句话,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上头,将那些字浸成一团,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呐喊着,你倒底在哪里?当悲伤达到顶峰的时候,她扔下笔,一把将一枚珠钗上的两粒金珠子扯下,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