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扼淮水下游,占据了大宋整个两淮防线的差不多四分之一强。早在北宋崇宁年间户口就超过了八万之多,经过一百六十多年的发展,特别是南渡之后两国隔河相对,北人不断来投,总丁口已经接近了四十万,淮东各州中比之路治扬州都不差,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楚州就是淮东安抚使司所在地,更由于曾为韩蕲王驻阰之所,一向都是沿边重地。
除开被分出去单独置军的涟水县,原本下辖山阳、淮阴、宝应、盐城四县,州治山阳县已经抵近了淮水之侧。而更为突前一些的淮阴县,则被一分为三,一部划归了独置的清河军,一部被新设为新城县,原来的县治被李庭芝迁到了清口,正顶在黄、淮相交之处,成为楚州的第一道屏障。
此刻,夜色墨黑如漆,原本毫无动静的淮水南岸竟然到处都是火光,远远地望去还以为是某个繁华的通城大邑,谁不知道这是前线所在,一入夜就等同宵禁,行路都是不被允许地,何况还是喧哗,难道是北边的鞑子打来了?在百姓们的疑惑当中,一行打着火把的骑军飞速接近了淮阴县城。
“是你们太守的旗号,快开门。”
城楼之上,一个布衣文士仔细辩认了一会儿,断然下令,站在他边上的青袍官员才是本县父母,对于他的话却不曾有任何的迟疑,一迭声地传下令去,不一会儿,沉重的大门就缓缓打开了。
“叙之先生!”为首的是个甲胄齐整的武将,一下马就冲那个文士抱拳行了个礼。
“刘防御,漏夜前来,可是军情有变?”文士却没有功夫同他客气,迎上去急急地问道。
“上去说。”来人没有答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指指城楼说道。
“下官去与太守安排住处。”跟在文士身后的淮阴县很是知机,寻了个空子将随着人都带下楼去,借着安排食宿的机会,将城楼留给了他们二人。
当先领着文士上了城楼,宿州防御使、知楚州刘兴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远处,文士诧异的望过去,那里黑漆漆地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水流急湍的拍击声,然而他心知,对方不过是在酝酿说辞罢了。
“叙之先生到此有些日子了,事情办得可还趁手?”文士没有想到,他一开口还是方才的客套话,不由得就有些不悦,想了一想还是拱手作答。
“某行于大帅幕下,职不过七品,位不过参议,此来并未得大帅之令,不过是因大帅忧心沿边防御,故而前来一窥,并无插手之意,若是防御担心某会掣肘,直言便是,何必作此虚应之语?”
刘兴祖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这也难怪,没有哪个主官会喜欢上面来的人指手划脚,更何况是打着大帅的旗号,不过此时哪有这个心情,闻言就摆了摆手。
“先生多虑了,本官绝无拿大之意,自先生来后,便襄助良多,刘某只有感激之情,哪有怪罪之理。”文士听了他的话没有什么表示,心知肯定还有下文。
“这个县的百姓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某便会带人将这城墙拆了。”接下来的第一句话就听得文士一愣,怪道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灯火在接近,感情是为了这个。
沿边清乡令早于一个多月前就下达了,原本近十万人口的淮阴县走了差不多七成,这个成绩已经很了不起了,其中就有这位叙之先生的功劳,做这种事情,文人本来就比武将有优势,刘兴祖的感激之语倒也不是同他客套,可是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要拆掉县城?文士前后一联系,心里陡然一惊。
“情况有变?”
“两个时辰之前刚到的,先生看看吧。”刘兴祖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圆筒子,也不打开就此递了过去。
看到那个圆筒的一瞬间,文士就知道事情小不了,这个事物他太熟悉了,并不是什么朝廷谕旨,可是却远比那些更为紧要,因为全都是深入敌境的探子们,九死一生得来的珍贵消息。这些探子的来历他都只是隐隐知道一二,当下不再多说,接过来就熟练地扭开来,从里面倒出一个不大的纸卷,就着城楼上插着的火把光亮,细细地读了起来。
“啊!”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看之下他仍然忍不住惊呼出声,这的确不是小事情,而是攸关生死的惊天霹雳。
一国使团,带着已经达成协议的和约,在敌国的都城被屠戮殆尽,尸首悬于墙上,首级挂在军前,接下来的会是什么还用得着说么?对于那位被大帅尊崇备至的祈请正使,原本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意,此刻只有满满地敬服了。
“此事一出,楚州便是首当其冲,鞑子随时可能进犯,按部就班已不可取,刘某守土有责,先生却不必留下。带着这个消息,明日一早便赶去吧,大帅那里想必还不知情,早一天与闻就能多做一些准备,替某带一句话与大帅,淮水之侧,楚州城下便是某埋骨之所,鞑子想要过去,除非踏着我两万军民的尸首。”
刘兴祖的面容隐在铁盔之下,从侧面只能看到坚毅的嘴角和凛然不可犯的眼神,文士看着他的身影,将那纸卷原样封好,放入了自己的怀中,执手深深地一揖。
“防御放心,话某一定会带到,走之前还有一言要提醒防御。”刘兴祖不防他会如此,赶紧将他扶住。
“先生请讲。”
“诚然,此县之民只余下十之二三,却多数都是淮水边上的渔户,鞑子一旦擒获他们,不但能得到过河之船,内中虚实也能探知个八九成,这是其一。”
“其二,从这里一直到海边,沿途数百里,处处设防便是处处无防,可是如此门户大开,谁知道撤走的是百姓还是元人的探子,某料定这里的动静,对面已经知晓了。防御切切记得某的话,楚州城中,不可放一人入城,让所有的百姓都往高邮、扬州去,如此方可保前线无逾。”
“先生大才,刘某受教了。”
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全都是为他在着想,刘兴祖不由得还了他一礼,文士摆摆手也不待他相送,就径直下楼而去,刘兴祖追赶不及,只能目送他离去。原以为他会城中安歇,谁知道,下了城楼之后,文士直接同几个随从上了马,就此从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去,竟然是打算连夜赶去。
“来人!”
他看了看天色,干脆也不睡了,叫过一个军校,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军校一听就愣住了。
“若是他们不愿走,属下怎么办?”
“顾不得许多了,去县衙找熟识的衙役带路,让知县开具文书,就说官府出面具保,他们损失的船只财物,等到了扬州一应加以补偿。人,走便罢,不走也得走,抗命不遵者,皆以通敌论处,到那时就不必走了,留着与这土地为伴吧。”
从太守的话语里,军校听出一丝杀意,哪里还敢再多嘴,马上下去召齐手下,一队队打着火把如同红龙一般,分散着朝各处河岸而去。过不了多久,风声中就传来了嘶喊之声,让人不忍卒听,刘兴祖的面上铁青一片,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上了刀柄,他很想拔刀砍向这黑幕,因为眼前这一切就像他的心,已经彻底黑了。
若说楚州为淮东屏障,两淮就是建康屏障,建康则是京师屏障,而眼下,执掌整个江淮的大帅李庭芝正如刘兴祖所说,还没有接到来自前方的消息,他的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任忠!”
对于这位曾经短暂归于自己麾下的勇将,李庭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好,就算如今人家已经贵为三衙之首,只差一步就能登上殿帅之位依然如此,一得到通报就亲自迎出大堂。
“大帅!”
苏刘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说这份军功就是出自对方的手中,只凭当日放任自己离开这一点就值得他的尊敬,李庭芝含笑受了他一礼,然后一把拖起,就往大堂上带,一点都不见外。
虽然客气,李庭芝也知道他这一来肯定不是为了看望自己,做为名义上的殿帅,出京这么大的事,自己事前没有听到任何消息,更没有接到正式的文书,本身就透着不寻常,那么这个来意,就值得揣测一二了。
“看吧,你来得突然,本相一点准备都没有,底下的人要是怠慢了,尽管说来,这些杀才,越发惫懒了。”
听到李庭芝这么说,苏刘义只能暗自苦笑,政事堂有所顾忌,这连正式的行文都不敢通过驿传送达,偏要他这个当事之人随身携带,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打来,丢了朝廷的面子不说,事情还难有转寰的余地,可是自己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就一定有把握能通过么?
不过已经来了,总要有个结果,于是陪着寒喧了一阵,他还是寻了个空子,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
“不瞒大帅,三衙如今就是一个空架子,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跟在大帅身边,好歹也不失一军统制。”
“任忠也学会客套了啊,不过这话本相爱听,说实话,当时真是舍不得你,可不成啊,那样会误了你的前程。这不,一来就是太尉之选,再假以时日,建节封侯也是寻常事,不可限量啊。”
李庭芝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似乎就想看看他还能憋到什么时候,这种扯皮拉筋的事,于他不过是小意思,可对于苏刘义这样的大老粗,就过于为难了,无奈之下只能决定直言相告。
“京师无兵终不是办法,属下同陈相商议了一下,想到大帅这处想想办法,不知道大帅意下如何。”苏刘义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一边还观察着李庭芝的脸色。
原来是这样,李庭芝一听就明白了,同样的花销,在京师那种富庶之地能招一个兵的话,在两淮之地就能招到三个,素质可能还会更好些,陈宜中倒是好算计啊。
“政事堂是想调兵入卫?可本相这里也有些难处,要防御这么大的地方,眼下这些兵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啊。”他装做为难地一皱眉,看得苏刘义心里就是一紧。
“不不。”苏刘义连连摆手,只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想在淮地招兵?打算要多少人。”李庭芝等他说完,收起了之前的神情,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也许不是坏消息。
前方的坚壁清野已经展开了,陆续就有不少的百姓会撤向后方,他只能消化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朝廷再能解决掉一些,就能余下更多的粮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
“二万?一万也成。”苏刘义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一点一点地试探他的底线。
“你呀。”李庭芝摇摇头,苏刘义心中顿时凉了下去。
“政事堂的制书在你身上吧,拿出来,本相这就与你批下,你直接去扬州,一万也罢,三万也罢,只要你招得到,只管带京师去,不过动作要快一些。”
“大帅......”听到这话,苏刘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神有些不敢置信。
“都是朝廷的治下,本相又不是那夏贵,还未进食吧,先陪我吃饭,明日就不留你了,料你也呆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