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山,海拔不到百步,算是一个大一点的丘陵,位置却很紧要,离着不到十里便是顺州的州治怀柔县城,十三世纪,山下还没有什么大的产业,只有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山上也显得十分荒芜,唯一的建筑是辽代时期的一座佛寺,为数不多的挂单僧人被人清理出去,关在了一间耳房里,寺院内外布满了实枪荷弹的军士,他们穿着绿色的棉大衣,内里却是双排铜扣的大红上装,头戴宽檐圆帽盔,盔顶一丛豆大的红缨,宛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在慢慢开始吐绿的山野乡间。
雉奴带着四小丫步入院中,先期到达的张通跑出来向她禀报。
“老总,已经安置停当。”
她“嗯”了一声,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地走上大雄宝殿,外殿供着一尊千手观音,造型妖娆,仪态万千。
“人呢?”
“就在里面。”
张通见她没有进去的意思,赶紧进去将人带出来,来人是个北地装束的老汉,见了她便是一揖。
“小老儿姓丁,与老总有一面之缘,不知可还记得?”
雉奴笑了起来:“自然记得,辽河边上,咱们一起捉了那”
她的眼神随即黯淡下去,话也堵在了嘴里,老丁头虽然年纪不小,眼神却还不错,一见她面色有变,当下也不再多说。
“小的此次奉主事之命前来,一是做为向导,二是负责联络,不知老总带了多少人到此?”
“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一个亲兵都,各军主力正向通州一带逼近,听到你们的消息,我自已过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据城中传来的消息,鞑子大军正在向昌平方向集结,那是他们北逃的退路,咱们的人也正在赶地过去。”
雉奴在脑子回想了一下大都城的地形,大致明白了当下的战略形势。
“那我军的任务呢?”
“不敢,城中转来的主君钧令,忠武军应当沿卢沟水布防,接管大都城南、西两个方向上的防务,留下不少于一个厢的兵力,中军在控制东路的同时,堵住东北方向上的鞑子退路,伺机歼敌。”
“那为何,你让我们避开怀柔县城,跑到这个山疙瘩上做甚?”
怀柔县正当要冲,潮河和白河这两条大水在此交汇,古时的河道就是商道,官道也大都沿河而修,更不要说行军走马,那是一天也缺不得水的,因着战事的关系,山下的官道没有什么人迹,从山上很轻易便能看清。
“城中一个内线来报,他们奉命护送一个商队出关,走檀州、古北口,若是知道咱们拿下怀柔县城,必定会另择他路,那样就拦不住了。”
“商队?”
雉奴皱起了眉头,原本以为是什么重要军情,没想到是个商队,哪里需要劳动自己出手,甚至亲兵都都显得多余,正待发火,不防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一下子闭了嘴。
“伪装的商队,内中有个人是主君点名要留下的人。”
顺州,隶大都路,始建于辽代,金人划置,下辖怀柔一县,也是州县同治的附廓县,做为京城周边的重要据点,守军原本就不少,在宋人大军来临时,城防非但没有加强,反而有所削弱,就连例行的城门审查都有几分敷衍。
解呈贵穿着一件毛皮袍子,为了骑马方便,下摆做了修剪,胯下的骏马显然是精心挑选过,并不是体形瘦小的蒙古马,肩高蹄阔,膘肥体壮,既能负重又能持久,马后一条绳索牵着另一匹同样的好马,同时也驮着他的兵器给养,与他一样的行装的还有上百人之多,除了坐马和备马,还有上百匹驮马,装着行商惯用的箱笼,一行护卫者除了他这样的汉人,还有不少蒙古和色目人,看起来就像一支西域行商,从大都城贩货,卖往塞外漠北一带。
与他同行的也是一个汉人,年纪相仿,面白无须,眼睛左右乱看,似乎透着兴奋。
“老五,你这是第一次出门?”
听到解呈贵的话,董守忠转过头,有些羡慕地说道:“你解二郎江南都转了一圈,哪知道咱们的苦,整日价地圈在府里,连个日头都看不着,要不是大汗开恩,这会子还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呢。”
“节哀。”
“你也是一样。”
解呈贵在心里笑了笑,明面上,解家族人是抵抗到了最后一刻,阖族尽灭的,也因此博得了一个忠烈满门的美名,而董家只跑回来这一个,董守忠是董文炳次子董士选的五子,荫恩进了怯薛,前后不过两个月,而他已经是两年的老人了,级别更是到了千户,虽然在蒙古人掌权的怯薛无法成为实职,若是放出去,至少也是个实职万户的不二人选。
然而在这只小小的怯薛百人队里,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军士罢了,被怯薛长玉速帖木儿指派奉命护送重要人物出塞去,不光为首的是个汉人,护送的怯薛也有一多半都是汉人子弟,全都是各大世族的直系嫡脉,在样的形势下,选中的人都清楚,这一趟怕是赶不及回来了。
从大都城出来,第一站就是怀柔县城,为了防备不测,他们几个前出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看到城头上的旗帜依旧才算放心,通州左近已有敌踪出没,辽东出关的路算是堵死了,要想走也只有东北面的檀州一途。
消息传回去,得到的命令却是绕过县城,昼夜不停直达檀州,这就不是一两日的路程了,解呈贵觑了个空子,从前路的哨探位置退下来,理由也是现成的,既然要连夜赶路,就要保持体力,自然是大伙轮着来,没得将一个人使到死的道理,他们虽然是汉人,那也是有身份的汉人,并不是随意可以驱使的牲口。
绕过怀柔县城,沿着潮白河一路向东,不过十里地就到了牛栏山山脚,这条官道从山脚下经过,边上就是河床,一行百余人近千骡马在路上排成长长的纵列,占据了大半路面,好在没有什么人争道,倒也不觉得拥护。
解呈贵与董守忠等人落到了后头,除了大队驮马箱笼,还有一队四五十人,多数都是汉人,为首的男子是认得他的,主动开口说道。
“你是解家二郎?”
“正是鄙人,郭都使,这些都是你的家人么?”
解呈贵明知故问,郭守敬一身商贾装束,身后的竟然有几个深目凸鼻的色目人,不过还是以汉人居多。
“几个家仆,不值一提。”
郭守敬并不想与他多说,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条路上没什么干系吧。”
“方才看过了,没什么异常,郭都使不过是运些货物贩去关外,就算有什么盗贼马匪不开眼,也有咱们弟兄呢,哪里就有干系了。”
他看着那些箱笼,状似无意地问道:“里头有什么奇珍么?”
“没有干系就好,一路辛苦你们了,若是当真遇上劫匪,些许财物,失了便是,无甚要紧。”
解呈贵点点头:“都听都使的。”
郭守敬重重出了一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朝后边看了看,大都城高大的城墙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再看上一眼。
没等他一口气出完,前面突然间响起了爆豆般的声音,众人俱是一惊,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人喊马嘶,前路一片混乱,眼见情形不对,解呈贵从腰间拔出刀子,一刀砍断了马后的绳子,几个骑兵飞马跑过来,嘴里不住地喊着。
“宋人来了,快退,快退回去。”
“呯呯”几声,这几个骑兵便连人带马仆倒在地,郭守敬睁大了眼睛,丝毫不顾眼前的混乱,竟然想要下马去看,解呈贵在马上将他拉住,拖着笼头就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的董守忠吓得懵了,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赶紧追上去。
“呯呯呯”
枪声越来越激烈,他们只顾得上死命地奔逃,好不容易声音小了些,前前后后已经没了旁人,就连方向都脱离了官道,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董守忠手中的刀子都在哆嗦,郭守敬心神未定,突然想到了什么。
“宋人怎么会在前头?”
解呈贵正在警惕地看着前方,远处的枪声似乎已经停下来,只是偶尔才会响起,他突然问了一句。
“都使说什么?”
“宋人怎么会等在前头?”董守忠心惊地替他说话,不妨听到一个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那是因为,某告知了他们。”
“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只看到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身上猛得一痛,低头一看,一柄长刀从腰腹间捅进去,“噗”得拔出来,鲜血激射带走了全身的力气,董守忠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下来。
“你?”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郭守敬反应过来时,那把血淋淋的长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对不起了,郭都使,上头指名要你,这份功劳,某家劝之不恭,只能收下,你莫要乱动,活着总比死了值钱。”
郭守敬没有动弹,不是他怕死,而是看到了远处围过来的宋人,无论是奇异的装束还是为首的女子都没有放在眼中,反而是军士们手中平端的火枪,让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因为与李世安送来的相比,样式又有很大的不同,似乎更加精致和紧凑。
雉奴慢慢勒住马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大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过,停在郭守敬的身上。
“禹哥儿要的人,就是他?”
“正是此人。”
为了不引起误会,解呈贵扔掉刀子,举起双手,他已经看到跟在后面的老丁头,后者像他使了个眼色,表明这个女孩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属下还有一事禀告,大都城中,咱们的人已经掌握了一座城门,人手不在少数,若是能得到大军的接应,未必不能一举而下,请上官斟酌。”
雉奴的眼睛一亮,这个消息可比眼前的什么人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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