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顺承门,进出的人流排成一条长龙,一直延伸到城下的外廓。
接到仆役的回报,丁应文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这座雄城,一晃近两年过去了,他终于又回到了故地,恍如隔世一般。
“丁大当家。”随着仆人过来的是一个汉军,上前就是一抱拳。
“吴百户。”丁应文打量了他一眼,改口道:“这是升千户了?恭喜啊。”
“在大当家面前,这点子升迁算得甚事。”
吴百户,应该是吴千户看着他身后插着丁家旗帜的一长溜车队,比起当年出城时规模大了何只十倍,不禁惊讶万分。
“大当家这是发了财吧。”
“休要乱说,这里头有一多半都是宫里的,某家不过三成,瞧你这架势,莫非城里出了什么事,还要搜捡一番不成?”
吴千户赶紧赔上一个笑脸:“那是对旁人,大当家的货,哪个敢动?”
当年他不过是个区区百户,如今已经升上了正经的守城千户,原因并不是立下什么大功,而是原来的上司被调去了军中,此刻就驻扎在城外。
由于进城的速度过于缓慢,丁应文干脆也不坐车了,同他一块儿向前走,越看越觉得蹊跷,不光排队进城的人数多,城外的附廓到处都挤满了人群,许多人看着穿着还挺不错,不像是逃荒的百姓,见他充满了疑惑,吴千户好心地解释道。
“河北遭了兵灾,这些都是逃来躲避的,先前还能进城投靠亲友,后来大汗下了严令,只能让他们在这里暂避一时,如今的城中,就属粮食金贵,这两个月涨了三倍有余呢。”
丁应文暗地里吃了一惊:“什么兵灾?”
“大当家的在外有所不知,宋人的大军打进河北路了。”
吴千户将声音放得极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丁应文的心思转了转,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那大汗可有应对?”
“呶。”吴千户眼神向外一转,丁应文顺着看出,在城外的远处,是一片片的营帐。
“这么多人?”
“不下五十万。”吴千户低声说道:“如今城里到处都在征集人手,从16到60的男子无一幸免,大当家这会子进城,怕是也要登记造册,贵东的这些部属,或许会直接编入军中待命也未可知。”
丁应文摆摆手:“无妨,他们不光是我丁家仆役,也是西边的大汗部属,想动他们,只怕要大汗亲自点头才成。”
吴千户顿时吃了一惊,与两年前相比,对方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神情虽然淡淡地,却有着说不出的倨傲,他暗自打量了一番后头的马队,赫然发觉,其中一多半,竟然是深目高鼻的色目人!
这年头,一个汉人能让色目人当奴仆,必然有着不一般的背景,他不敢再问什么,恭恭敬敬地对方引入城中,全然不顾排队百姓异样的目光。
大都城里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位于城门附近的骡马市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校场,那些明显是被强征来的百姓一队队送到这里,经过简单的挑选之后,合格者马上被编入军中,拿着发下来的衣甲和兵刃被人带走,令丁应文称奇的是,衣甲连皮子都没有,兵刃更是只有一杆木枪,只枪头勉强是铁制的。
“大汗严令,城中铁器尽皆征用,连铁锁都给撬了去,你这货物里头若是有铁器,不妨赶紧报备,省得发觉了一文钱都得不到。”
“无妨,都是些皮子或是金银,西边才缺铁呢。”
丁应文按摁心中的好奇,不动声色地同他套着话,吴千户不疑有他,将近日的变化一一道出,听闻硝石这些事物时,他暗暗记在了心里。
大约半个时辰,他的马队才全数进城,从顺承门到海子斜街,一路上商辅八成都关着门,与印象中的热闹大相径庭,到了自家铺子,竟然也是一样。
“当家的可算回来了。”
自大伯故去后,丁家几百口子全都指望着他,这一趟走了近两年,再次见到亲人,竟然无比陌生,家中男子看着便少了一半多,不必说也知道是被强征了去,以丁家在城中的地位尚且如此,可见上头那位大汗已经疯狂到了何种地步。
安抚住家中的妇人和老弱,丁应文带着老丁头出了门,后者负责辽东一带的事宜,比他回得要早上一些。
“咱们的大军已经进了保定路,不日就将打到城下,主君让小的告诉当家的,直沽方面,需要人手接应,小的打算自己跑一趟,大都城中的一切,就要当家的多操心了。”
“主君?”这个怪异的称呼让他一愣,老丁头解释了一句。
“咱们正式打出了旗号,如今上下人等都是这么称的。”
丁应文恍然道:“应该,名不正言不顺,你去吧,这里的勾当,某来做。”
“当家的小心些,最近城中查得严。”
老丁头应声而去,他年过了六十,不在征发之列,来去要自由一些,又熟悉地形,是接应的最佳人选。
送走老丁头,丁应文没有去管自家马队的上下货,而是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铺子,镏金的匾额上镶三个大字。
海昌盛。
西山火药场,占场达千顷之多,可以容纳十万工匠的庞大工场已经初具规模,从中书省各地征集来的铁匠、药师甚至是道士加上守备的怯薛亲军,多达五万人形成了一个不亚于城镇的聚居地。
换上一身精良甲胄的解呈贵是昨天才从易州赶到的,离着军中给的假期恰好差了一天,大汗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嘉勉不已,因为与张家将家眷尽数迁来大都不同,解家只回来了他一人,号称要与易州同存亡,为此,他马上就被树为了楷模,回营不到一天,又不辞辛苦地亲自领兵来到这处要地把守,更是得到包括一众蒙古同僚在内的交口称赞,“河北庭柱”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却只得一个普通怯薛身份的董士秀便是这种眼光,他是董文炳的第三子,两个哥哥全都跟着大汗去了江南作战,老大董士元更是在同李庭芝的江北一战中身先士卒最后战死,家人俱在真定路的他,便是因为这个原因特旨拔擢进了怯薛。
“老三,没杀过人吧?”
解呈贵撇了他一眼,那种躲闪又带着渴望的眼神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二叔说,进了怯薛,就是要见阵的,临来前,我亲手宰了一条狗呢。”
董士秀挺起胸膛,解呈贵用马鞭子拍拍他的肩甲,一付我看好你的眼神。
“你来得早,当过几天值,知道里头是什么么?”
“俺知道是火药还有铁子。”
“知道就藏在心里,莫要说出来,小心走漏了风声,大汗那里须饶不过。”
解呈贵吓了他一句,领着人在场门外下了马,里头严禁骑马,据说连大汗敢不例外,将马匹交与手下,他带着几个人走进去,这里面有许多间屋子,每一间都紧闭门户,连窗子一块儿封死,只有浓郁的硝烟味,充满了耳鼻间,走不多远,就听到一个汉人的声音,焦急地传出来。
“各地的硝石有多少都要,海外的高丽、倭人、漠北各部、西北的产地,不拘是哪里,只要有货,都要买下来,一旦开战,就再也运不进来了,银钱算什么?输了便什么也没有,让你的人赶紧去找!”
“不行,二十万斤够什么使的,一柄火枪用铁逾百斤,还是成品,你自己算算,这能打几枝?”
“哎呀我的都监,这些日子,咱们拼了命的到处收括铁器,连百姓家中的铁锅子都没落下,也只有这点货,河北的几处矿日日都在烧炉炼制,一日不过数百斤,就这已经是连库存的兵器铁甲尽皆炼化的结果呢,你还不满意,咱们也没法子啊。”
“非是本官逼你,大汗严令一万枝火枪必须尽快造出来,你这差得太远,本官交不了差,只能拿你们去顶罪,到时,你们自去大汗驾前分说吧。”
郭守敬扔下他们甩袖而去,解呈贵认得被他斥责的是宫里负责采买的一个大宦,上前叫了一声。
“王都知。”
“是解千户啊。”
天气并不热,王都知冷汗直冒,解呈贵好笑地递了一块擦布过去,对方接过来一边擦一边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你都听到了,这是要逼死人啊,咱们费尽了心力,得罪人了多少人家,才堪堪弄来这些货,他不满意,不满意又能怎么样,把咱家这一百来斤化了?也做不出火枪来。”
“郭都监也是急了,这才口不择言,都知不必计较,你的辛劳,大汗是看在眼中的,断断不会降罪。”
“哎,都怪咱家运气差,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差事呢,如今可上哪去弄这么多铁来。”
“郭都监怕是在诓你呢,什么枪要一百斤铁,那么重谁能使得?”
“你不懂,他那枪是三人一齐使的,枪口有这么粗,要塞进这么大一枚铁子,可不得一百斤重么。”
王都知比划了一下,解呈贵记在心里,面上却是惊讶地说道。
“难怪呢,加上铁子火药,怕是一百斤也打不住啊。”
“可不是咋的,哎,不同你说了,咱家还得去寻铁器呢。”
“都知慢走。”
解呈贵与他拱拱手,仍然朝着工场的内部走去,越往里面越是热,“叮当”的敲打声响成一片,显然那里才是最要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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