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达赶到岳州城的时候,他的人正好从潭州返回,带回来的消息,令人不敢置信。
“一切都是真的,属下在他们的大营中见到了阿里海牙大帅,不光是他,还有好些个汉军万户和千户,普通的军士则被编入了行伍,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属下还见到了原岳州兵马孟钤辖的人马,足有两千余众,全都是如假如换的荆湖子弟。”
高达看着浩瀚的湖面没有作声,多年前那些被击毁的桅橹还露在水面上,洞庭水军的大部分将士,永远沉在了湖水里,若是当年他亲自率军来救,会不会留下一丝生机?高达自嘲地笑了笑。
“二十万人,竟然连主帅都让人捉了,咱们宋人什么时候如此强大了?”
回报的男子迟疑地说道:“或许他们并非宋人。”
“喔?”
“属下没有在营中看到大宋的旗帜,他们的装束也毫无半点禁军的特色,属下私底下,听他们称其为天使,其军自诩为天军。”
天军?高达疑惑地转过身,古生今来,皇帝自称天子,除此之外,天上的一切都是神圣的,百姓们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再牛B的军队也不敢以天军自称,更何况是以孱弱闻名的宋人?见他不信,男子解释道。
“他们的军士使用一种火枪,圆长的细管,以火石击发,能射出铁弹,百步以外中则必死,即使身穿铁甲亦然。”
“你是亲眼所见?”
“然也。”男子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属下跟着他们,目睹了一场战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两万多人的潭州就成了一片瓦砾,连个活人都没剩下啊。”
男子将他亲眼所见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做为幕僚他的口才本身就不错,哪怕不曾添油加醋,一番说下来,也听得高达寒毛立竖,一股莫名的冷意“嗖嗖”直往脖子里钻,仿佛眼下不是九月初的秋凉,而是彻骨的严寒。
两万多人的城啊,以宋人的标准,在粮草无忧的情况下,被十倍的敌军攻城,守上三个月是合格,两个月算差强人意,一个月是仓促应战不及准备,半个月是新军初到不熟识地理,就算什么都没有,只凭一股血勇,撑上一天也都不在话下,可是一个时辰?怕是城墙都挨不上吧。
高达根本无法想像,那是一种怎样的战争形式,以五万对两万,不到一刻钟拿下城墙,面对全面堡垒化的内城,逐街逐屋地争夺,用时不到一个时辰,全城便再无尺高之土,满目灰烬,何其惨烈?对于火器他并不陌生,宋人很早就有研究并投入实战,震天雷就是其中之一,而火药推进的圆管火枪,更是早早地出现过原型,只是不好用而已,难道这支所谓的天军,已经制出合用之物?
火枪、火炮,拥有等利器之敌,是自己能够抵挡的么?看着城头上那些刚刚招募来的新附军,高达一点信心都没有,城池已经不足惧,做为一个曾经的宋人,他难道还能指望野战?
“宣帅,要不要将此事报知中丞?”
谁知高达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地问道:“你在他们营中不曾见过孟钤辖?”
“不曾。”那人摇摇头:“不过属下问过他的下落,说是被解除了官职,归田隐居了。”
“归田?”高达摸摸着花白的胡须,喃喃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由于有着大江之利,在占领了岳州之后,元人便一直没有忘记重建水军,既然是水军,当然是以南人为主,因此在他的麾下还有一支数百船只的水军,此刻便在城外的洞庭湖中操练,那些水军多数都是附近的渔户,成军时间只有一年左右,勉强能看懂旗号前进后退而已,完全不知道算不算优势,他哪里敢做指望。
岳州城的城门在战事将启时就实行了严管,每一个入城的人都会被盘查,以防被奸细渗入,李世安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衫,脸上黑乎乎地,露在外头的肌肤满是泥垢,手上柱着一根木棍,跟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他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就是想要听一个准信,岳州是荆北门户,消息汇聚之地,他在这里首先等到了大江上游下来的江陵府军,也就是高达所领的新附军,人数才不过区区万人而已,以新附军的战力,最多只能算是汉军的辅军,战力能算一半就不错了,令人不解的是,应该早就到达的鄂州援军迟迟不至,三天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但又极度失望的消息,潭州城破了。
李世安想知道的是自家爹爹的下落,若是被俘还有一丝生机,怀着这个念想,他又多等了两天,岳州城的城防日益严苛,鄂州方向依然毫无动静,两天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目标,一个逃回来的潭州守兵。
从他的口中,李世安知道了一切,宋人不光攻占了城池,还杀光了几乎所有的人。
“宣慰司被宋人的火炮夷为平地,不可能有人活下来,死了,他们都死了!”
对方歇斯底里的嚎叫,让他打消了灭口的心思,同样的恐惧自己也曾经历过,李世安看着他跑向岳州城的方向,柱起木棍朝着大江的下游走去,父亲说得对,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告知大汗。
潭州完了,岳州一旦挡不住,鄂州就是下一个目标,无论廉希贤来不来援,结果都是注定的。
对于仍然驻守在潭州的琼州军而言,似乎并没有急切进军的打算,随军的民夫带着当地的青壮在瓦砾中寻找尸体,将他们抬出来一一葬下,工匠们在寻找合适的地点,准备规划一座巨大的祠堂,只有后营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赵三娘做完了今天的第七例手术,疲惫地走出手术棚,刚刚摘下口罩歇上一口气,就看到了站在外头的丈夫。
“夫君一直在等我?”
战事一结束,她就忙得脚不沾地,虽然拥有先进的火器,在敌人拼命抵抗下,伤亡自然不可避免,二百多人倒在城中,伤者超过三千人,重伤需要手术的就有千人之多,对于仅有五十名医者的野战医院来说,负担不可谓不重,这三天她一共做了近五十例手术,今天才算做完。
云帆自然是了解这一切的,上前拥过妻子,轻声说道。
“嗯,他们告诉我你今天会结束手术,我就来了。”
丈夫说得话在她心里飘过,来了?来做什么,自然不会是约会,赵三娘心里一动,抬起头。
“是要上山么,等我梳洗一下,换身衣衫。”
云帆看着妻子疲累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心疼。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累,不如等明日一早吧。”
赵三娘看出了他的犹豫:“是不是你们明日要开拔?”
“嗯。”云帆点点头:“前厢明日就要走,我们第一军午后出发。”
难怪,赵三娘挣扎着说道:“等我一会儿,这就来。”
半个时辰之后,夫妻俩结伴上了岳麓山,九月枫叶渐红,山上繁花胜景,正是最美的时刻,云帆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向她讲述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轨迹,
“快放我下来。”
在他的坚持下,赵三娘伏在他的背上,一路被他背上山,两名军士提着东西跟在后头,被外人瞧着让她很是不好意思,终于到了山上便赶紧叫道,云帆没有再坚持,将她放下来,赵三娘脸上有些发烧,稍稍理了一下头发,突然发现丈夫的声音消失了,诧异地一抬头,眼前是一片焦土,断壁残垣掩映在高过半人的杂草中,云帆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这里便是我长大的地方。”
赵三娘被他牵着手,穿过那些杂草走到后山,也是一样的情景,到处都是倒塌的梁柱,地上还有烧灼的痕迹,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云帆脚步不停地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土堆前,从两名军士手中接过篮子。
“你们先下去等着。”
赵三娘看着眼前的土堆,想像着那种难以形容的惨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爹、娘,叔伯婶婶,不孝儿来看你们了。”
云帆将篮子里的元宝香烛拿出来,用颤抖的手点上,赵三娘赶紧双膝跪倒,帮他一一摆出来。
“那些害死你们的贼人,儿子一一手刃在此,希望你们的在天之灵能安息,保佑咱们家的子孙,无灾无难,保佑妹子好生活下去,保佑......”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狠狠地一拳锤在地上,赵三娘伸手过去握住丈夫,看着妻子温柔的眼神,云帆再也忍不住了,“啊啊”地哭出了声。
赵三娘扶着他的肩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这个无麻药缝针都不曾皱过眉头的汉子,其实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今天总算是发泄出来,她很悲伤,也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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