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母山、黎母水,对于宋人来说,可能就是大自然给予他们的阻碍,无法深入琼州中心地带,而对于夷人来说,却是上天赐予的栖身之地,以黎为族,以大山、大河为母,不知道过了多少代,直到被这些外来的人一步一步逼进了山林之间。
黎母山纵横数千里,宋人所能占据的,只是整个岛的周边沿海,虽然早在三百年前就设立了一州三军,人口却一直没什么增长,原因就在于它的偏僻,可谁能想得到,几乎一夜之间,岛的中上部,属于大部分琼州的那一片地界,竟然一下子涌进了数百万人!
对于并不精于算数的夷人来说,这个数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黎母山上的树木一样无法估量,因此,哪怕之前与宋人处于交好的部落,心里也难免不会打鼓,这么多人,会不会冲进大山里,将他们进一步逼向黎母山的深处?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宋人谨守着之前的界线,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开始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建设过程,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无人理解,他们倒底想干什么?
建好的屋舍被推倒、就连官衙都不例外、甚至高大的城墙也被拆成了白地,如果遇到去年那样的匪患,拿什么来抵挡?而紧接着,宋人在这一片白地之上,以更为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又重新建起了一片城市!
宽阔的硬质马路、坚硬的楼房差不多有大树那么高、干净整齐的城区,从山上看过去,是那样的漂亮,特别是到了夜晚,当星星都不再眨眼的时候,琼州,到处都是明亮的灯光,如同无数珍珠镶嵌在黑色的绒布上,灿灿生辉。
短短的数月功夫,这一切就在夷人的眼皮子底下成为了现实,让这些还处于原始神祗信仰当中的人们,胆战心惊之余,还有几分庆幸,庆幸他们之前采取的是合作,而非对抗的态度。
王文龙便是其中一人,做为黎母山中最大部落的头人,在去年的陈明甫之乱中,他通过一个汉女与宋人的官府搭上了线,从中获得了不少的好处,当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如今看来,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此刻在他的寨子里,那个被他收留了十多年的汉女,就神色恭谨地低着头,跪坐在他的面前,并没有因为回归宋人的社会,而自视甚高,这一点还是让他感到满意的。
虽然是部落的头人,王文龙的居处并不怎么奢华,就连屋子也同别的部民相差不大,那是一种倚树而建的吊脚楼,下面是半人高的支撑物,让整个屋子处于一个悬空的状态,最初这样做的目地,是为了防止野兽的侵袭,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以竹木建成的屋子,在这大山当中,就像天然长成的一样,和周围的山林完美地契合成了一片。
“二娘,你说说看,我们黎人,应该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位上官满意?”身材有些矮胖,手上的动作也有些迟缓,他拿着一块靛蓝色的染料,正往挂在一根粗大的竹杆上,长长的木棉布上染,为了着色均匀,另一手不停地将染好的那一部分往后拉。
黄二娘愕然抬头,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根本超出了她的想像,头人似乎也不着急,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二娘,来看看这匹布织得怎么样?”
听到召唤,她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布匹,只一上手就觉出了一阵紧致和细腻的触感,由衷地赞一句。
“很是下功夫,上品。”
“这是寨子里最好的织女,用了两日才织出来的,若是以前,在宋人集市上,可换得一石粮食,可如今呢,没有人要。”头人看了她一眼,面色诚恳地说道:“你曾经是我见过最聪明的汉人,只不过学了两年,就能织出这样的上等布匹,纺纱、织布、靛染,样样都很出色,如今虽然不在了,可我一直都当你是寨子里的一份子,二娘,我需要你的聪明,给黎人指一条出路。”
“寨主和寨子里的人对我的大恩,二娘不敢稍忘。”她顿了一下:“这样的布,我们的确不需要了,因为城中商社里的卖的那些,既好又便宜,颜色更是多达几十种,夷人靠山吃山,除了布匹,还有山货,每日里打到的猎物,皮毛和肉类都是能换来东西的,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头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只染了一半的棉布丢开,两人重新坐下,二娘说得,他并非考虑不到,可身份不同,能看到的角度也就不一样,黄二娘的话语中,很明显地用了我们,这说明她在潜意识中,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宋人,当然她也的确是。
坐下之后,头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使这次谈话,带上了些许官方色彩。
“自从上回合作,这大半年,寨主应该能看到官府的诚意,加入军中的那些儿郎,得到了与宋人同样的待遇,战死者的名字,就刻在我们的英烈祠中,愿意下山的家属,都能得到烈属的所有好处,只可惜,他们宁可要上一些东西,也不愿这么做。”
黄二娘说得很隐晦,头人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是那些遗属不愿下山,而是寨子里不让,一旦下了山,就会被宋人编入户籍中,孩子得到免费的上学机会,从此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宋人,那样的话对寨子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成为一个真正的宋人,只怕是寨中大多数人的希望,山下的动静,就算没有亲眼见过,听人说也能想像得出来,眼见着这种吸引力越来越影响着寨中的人心,他也不得不权衡一二,看看宋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我听说,一旦编入你们的户籍,所有的人都会被打散,哪怕是父子,都可能隔得很远?”
“嗯,这是最低的要求,对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写在文告上的东西,黄二娘当然不会否认。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当然明白了对方的顾虑,寨子里的如果都下山,按这么个编法,全都分散到了各个县,到时候他这个头人,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明白归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来历,制度是不容改变的,因此黄二娘只能从别的地方去劝说。
“这么做,就是不希望将来会有什么隐患,只要入了籍,官府便会一视同仁,到时候,左邻右舍,可能是宋人,也可能是蕃人、峒人,是不是一个寨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下虽然如此,若是换了一个上官呢?”头人没有表示出什么意向,反而问了一个极为刁钻的问题,人亡政息是宋人的常态,甚至很多时候,前一任主张抚,换了一任就变成了剿,这样的苦头,他们并不是没吃过。
黄二娘轻轻地、但却非常坚决地摇摇头:“琼州,不会再有另一个上官了。”
王文龙一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打开的屋门外,能听见小孩子的打闹声,这种年纪的小孩,在寨子里都是这么散养的,等到了一定的岁数,男的会被带着上山打猎,女的则是学会纺纱、织布,可是在山下,宋人的做法是将他们送入学堂,读书、识字,成为他心目中的上等人。
差别是如此之大,等到成年之后,这些孩子最多只能做个苦力,而女孩连给人当妾的资格都没有,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外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对于刘禹来说,一个最基本的民族政策就是,融进来,在这个基础才能谈得上其他,琼州的夷人,号称36峒,历史上在阿里海牙平定广西之后的数年,便爆发绵延到全岛的大起义,结果元人又调用了准备征讨安南的军队,费了很大力气才镇压下去,并将那些被讨平的大小寨子,都编入了户中,史称“得户过万,丁口六万余。”
也就是说,整个黎母山中的夷人,仅仅是个人口不足十万人的部落,如果按照他的要求编进来,过不了多少年,就会被超出三十倍的宋人同化掉,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与史书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大族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无论是夷人也好,峒人也好,只要有加入的意愿,他并不吝惜做到一视同仁,当然这不光代表了权利,更加有相应的义务,也正是他们之前用忠诚、牺牲所赢得的一个机会。
只不是每个民族都有这个资格的。
在宋人的治下,这些夷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掀起暴乱,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官府的压逼,刘禹不希望在这个建设的节骨眼上,出什么乱子,尽管他不怕事,但事情越少就越轻松,要防止乱子的发生,莫过于将他们编进来,做为建设者而不是破坏者。
黄二娘的话起了多少作用,没有人知道,不过后来陆陆续续有夷人下山,主动要求上户入籍,却是不争的事实,对此官府表示了欢迎,并按照规定进行了登记和排期,让这些语言不通、心怀忐忑的人对于未来,总算有了可以预见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