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元殿里,寻常应该点着一半灯火的大殿,此刻却是黑漆漆地一片,平日里经常会响起的琴曲,也没了声息,只有隔了一层的后殿,还隐隐透着一丝光亮,一阵穿堂风吹过,将烛火吹得摇曳不止。
顾惜惜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前,眼神呆滞地看着榻上的身影,那个昨日还危言厉色、说话有如暴风骤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柄政太后,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出气少进气也少的残躯病体,在她的脑海中,全都是入宫以来的点点滴滴。
那是两年前,她还不满十八岁,被一直就筹谋着这件事情的父亲送入了京师,而当时懵懵懂懂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行将面对的是什么,甚至还有几分出外游历的欣喜。
直到进了这慈元殿,第一次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婶婶,她还清楚地记得,谢氏眼中流露的那种复杂神色,以及毫不掩饰的喜爱。
再后来,她就以谢氏亲族的身份住进了宫里,在某一天,见到了御极已经八年的先帝。
“你叫什么?”
“回陛下的话,奴姓顾,名作君悦。”
“君悦,君悦,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好名字。”
此刻的顾君悦还分辨不出一个男子的眼神中,欣赏和淫邪之间的区别,只是本能地感到那束射向自己身体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令她心里很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谢氏向她挑明了一切,父亲的期望、皇帝的意思,以及谢氏本人的默许,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家族用来上进、固宠的工具,男人眼中的玩物而已,身在宫里的她,对于那位天子的荒淫和好色的传闻,又怎会听不见?
于是,她当场就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躺在这张榻上,谢氏就这么坐在这里看着自己,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
“可怜的孩子。”
就在她以为命运注定,只等着哪天洗干净了被送到君王的床上时,蒙古人的入侵打断了这一切,那个男子、大宋的最高统治者除了惊慌失措,寄希望于那位权倾朝野的蟋蟀相公,天天在宫里求神拜佛,还不时被恶梦惊醒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
国丧期间,她的那点事自然再也没有人提起,谢氏为了堵住宫里的流言,还放了她出宫,以供奉的身份前赴建康府秦淮河畔采风,那几个月就成了长这么大以来,她最为开心快乐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谢氏在这件事里头,扮演的角色未必就那么干净,可是顾惜惜还是很感激她对自己的庇护,如若不然,自己被送回顾家,只能再次成为父亲谋划的工具,许给某个可以为他带来利益的男子,哪里还有机会遇上他?
可是现在,眼看着这棵大树就要倒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顾惜惜的泪水一颗颗地滑落,打在云锦织就的被面上。
“可怜的孩子。”
恍惚之间,顾惜惜又听到了那一天的声音,一只保养极好的手伸过来,为她拂去泪水,当视线慢慢清晰起来时,那只手却变得枯萎了许多,哪有一丝红润的光泽?
“几时了?”病床上的谢氏睁开眼,问了一句。
“回圣人的话,酉时三刻了。”见顾惜惜愣在那里毫无所觉,那位贴身女官赶紧上前答道:“圣人可是觉得体虚,奴让他们去将熬好的粥盛来,好歹进一点。”
“嗯,扶我起来。”
直到这时,顾惜惜才反应过来,听到她的话,赶紧起身,用力将她扶住,因为同样没有吃饭的原因,猛地这么一用力,血液逆行,头脑一下子就晕了起来,差点栽在榻上。
“你这傻孩子。”尽管在病中,谢氏一看她的样子就明白了:“让他们多送一碗来,还有你们也是,该吃饭就吃饭,都饿着,难道老身就能好了?”
当下无话,屋里的一众侍女也的确是饿了,谢氏在她们的服侍下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等到大伙都吃完,在顾惜惜亲手端来的一个铜盆里净了净手,随口问了她一句。
“都这么晚了,宫里人走得如何?你该上船了吧。”
顾惜惜被问得愣住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么多人要走,且等着呢。”
谢氏何等眼光,立时就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当下也不再追问,转头朝向那个女官。
“老身这一次睡了多久?”
跟了多少年,女官何尝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有心编个谎话,可一对上那束严厉的目光,到嘴的说辞不知不觉就转了词:“从昨日荣大王出宫后,圣人便一直睡着。”
果然,谢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你老实说,是不是荣王没有安排你的去处?”
顾惜惜赶紧跪伏于地:“荣大王使人多次催促奴起行,可天下之大,奴不知道还能去往哪里,只求圣人开恩,能让惜惜服侍左右,尽一尽晚辈的孝心。”
国朝以孝治天下,顾惜惜的这个理不管放到哪里都是对的,可是谢氏一想到那天刘禹对她说的话,哪里还能镇定得起来。
“请圣人告诉微臣,元人一旦打来,宫里的这些女子,如顾娘子那般的颜色,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她一狠心,厉声喝道:“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也敢枉称什么晚辈,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将她拖出去,遣人送回原籍,严加管束。”
“圣人,不要赶奴走......”
被她喝骂的女官没有办法,只得和几个侍女,将犹自哭嚎不止的顾惜惜往外拖,还在她耳边轻轻劝着:“圣人这是怜惜你,莫要犟了,你忍心看她这般气坏了身子?”
谁料,顾惜惜还没有被拖出去,后殿的殿门口,一排人影整整齐齐地拜伏于地。
“臣是圣人的亲侄,姑母有病,侍疾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不是什么穷亲戚吧?”
半坐在床榻上的谢氏,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堂、他的娘子、已经成婚的长子、长媳、次子、次女,一家子竟然一个都没有跑!
“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狗杀才,你想让谢氏绝了嗣,让老身在九泉之下无颜见列祖列宗是吧,去,拿把刀杀了我,快去!”
谢氏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就连骂人都快没劲了,扶着她的侍女感觉不对,马上将她的身体放平,头靠在锦垫上,就在谢氏被他们气得气喘不止的时候,一人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进屋子,扑到她的身上。
“大娘娘,不要丢下我!”
谢氏仰头靠在床头,无言地叹了一口气,原本作势欲打的手,也变成了轻轻的抚摸,小女孩的哭泣赶走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强硬,只余了心底最深处的那丝柔软。
说倒底她只不过是个女人。
“你们......”看到眼前的情景,刘禹捡垃圾的那点好心情一下子茫然无存,又气又急的他干脆连通报都不管了,径直就这么闯入了后殿,跟在他身后的黄内侍没奈何,只能亦步亦随,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冲撞了圣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太医呢,药呢。”
一进去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原本这里头闻着会有一股很浓郁的药香味,而此时只有一种淡淡的熏香,再一看床上老妇人的神色,哪还不明白,这分明已经断药不只一天了。
“圣人不让煎,还......还把太医......”贴身的那个女官根本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反而面带欣喜,抽哽着说道:“给赶走了。”
“那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刘禹一个人站在后殿当中,目光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扫过,那股气势,仿佛在他的官衙中一般。
“谢堂,赶紧去城里,找还没有离城的郎中,人也要,药也要,某不管你怎么做,就是用强,也要把人给我抢来!”
“我这就去。”谢堂顾不得等谢氏点头,赶紧爬起来。
“这是方子。”女官拿着一张纸,跑过去递给她。
“都别挤这里了,搞得空气都差了许多。”既然谢氏都没有阻止,刘禹干脆越殂代疱,指挥起众人来。
“你们去厨房,烧点热水,一会预备着会有用,其他人赶紧找东西来擦地,这乱糟糟的。”
将几个侍女打发走,他走到殿门,看着还伏在地上的谢堂一家。
“大哥儿,二哥儿,把你们的母亲扶起来,去前殿歇着,你们俩辛苦一趟,去找黄都知,到宫外看看还有没有殿直,都到慈元殿来当值,跟他们说,不要担心退路,都在本官的身上。”
“好,我们马上去。”
谢家的人离开之后,殿内就只剩了三个女人,一老一大一小,直到这时,谢氏的目光才望向了他。
“子青,看到你还没走,老身就放心了。”她招了招手,等到刘禹走近几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把她们带出去,还有外头那个不成器的一家子,就是老身的一点私心了。”
“圣人也要走,船,我来想法子。”刘禹目光坚决地看着她,可是谢氏却笑着摇了摇头。
看着她的模样,刘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哪怕不懂医理,他也能看出,谢氏的生命之火,在慢慢地熄灭,历史出现偏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