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梦鼎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喟叹道:“圣人说得没错,老夫这是自作聪明,险些误了大事,老了老了,有些时候还不如你等看得清,子青,要记得今日的教训,引以为戒。”
“这样也没干系?”
听完刘禹的复述,被叶应及请到叶府来的孟之缙惊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大男人,未经传召,擅闯圣人的居所,不但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连个口头警告都没有,一时间他都想问一句,你丫真姓刘?不会是谢吧。
“圣人爱重,刘某愧不敢当。”一头雾水的刘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
倒是叶梦鼎拈着花白的胡子在堂上踱了几步,略有所思地问了他一句:“你说那供奉是姓顾?”
“是的,建康城中,小婿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尚不知晓她出自宫中,只当是秦淮河边一个优伶,这次相见,确是深感意外。”刘禹毫不避讳地说道,当时同在一城的孟之缙点点头,而叶应及则皱了皱眉头,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叶梦鼎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那就没错了,‘一条青溪水,两岸台州人’,临海顾氏,是圣人的外祖家。”
难怪,刘禹这才省觉,谢氏的话语中看似严厉,实则都是在维护自己,同时也是在维护这位亲族,既然是这样,那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处罚了,出宫之前他是真的为顾惜惜捏着一把汗,害怕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人家。
“老夫在朝中时,尚未听闻有顾氏女入宫,想必是咸淳六年之后的事,如此说来,这位供奉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能不沾惹,今后还是不要沾惹的好。”
叶梦鼎说得云山雾罩,又没有解释的意思,刘禹只能唯唯应下,在他看来,人家作为岳丈,肯定会站在自家女儿的立场上,告诫他也是应有之义。
“此事虽了,麻烦却才刚刚开始,疏散城中的百姓,立刻就要进行,圣驾明日最好就出城,走得越早,给咱们留出的时间就越多,只希望其中不要再有什么变数?”刘禹将孟之缙找来,为的是增加人手,而不是来听八卦的。
“圣人都准了,还能有什么变数?”孟之缙很是奇怪。
“朝中做主的,可不光是圣人。”
“你是说陈相公?他不是同意迁都吗。”
“他答应迁都,可没答应马上就走。”这件事情是个谜案,没有人知道陈宜中当时是怎么想的,哪怕刘禹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也不可能直接去问,不过有叶梦鼎在这里,倒是可以帮着分析一下。
在刘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叶梦鼎就已经开动了脑筋,陈宜中妥协得很快,也没有讨价还价,这本身就存在着疑点,等到刘禹的事情成了定局,不再会有入朝的机会,他还会不会遵守,就难以预料了。因此,虽然陈宜中答应了第二日进宫去劝说,叶梦鼎并没有将希望全都放在他身上,所以才促成了刘禹的一行。
“人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对于陈宜中他们而言,现在或许还没有到最后的关头。”
刘禹说完,与老岳丈对视了一个眼神,虽然对方的眼睛里古井无波,但是他相信叶梦鼎一定能想得到。
“陈与权意欲如何,暂且不论,你有何打算?”
“圣人松了口,我等还须趁热打铁,明日请岳丈再入宫一趟,不要催促迁都的事,只聊乡野趣闻,稳住了宫里,不生出变故,别的事情才好进行。”
叶梦鼎摇摇头:“若只是你说的用处,老夫去不合适,圣人只怕见都不会见,反而不好,这样吧,让筠用的母亲进宫,就以谢恩的名义,她口舌伶俐,应当能与圣人聊得来。”
刘禹的眼睛一亮,的确,他的那位新晋岳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理由充份,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其次她们都是女人,新夫人是从侍妾的位子上升起来的,察言观色侍候人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了,哪怕就是看在璟娘的份上,谢氏也不会为难她的生母。
“老夫来猜一下,接下来,你是否要说动在京官员和各部衙门,他们只要做出一个搬迁的动作,哪怕什么都没开始,等风声传到圣人的耳中,也会促使她跟着动起来?”
刘禹微微颌首:“宫里一动起来,又能反过来促使朝堂各部?只要造成既成事实,陈与权不认也得认,毕竟他为相日时尚浅,还达不到贾平章的那种高度。”
孟之缙接着说道:“宫里、朝堂都要走了,城中的官宦人家哪里坐得住,他们一动,跟在后头的缙绅富户便少不了。等到有钱人都跑了,良家子和普通百姓,就会心生恐惧,这时候,官府再出面安抚,将他们分别疏散,走与不走,便没有选择了,好一招打草惊蛇。”
“好一招釜底抽薪。”
叶梦鼎也饶有兴致地附和了一句,某人现在脸皮已经练得相当厚了,普通的恭维哪里打动得了他,闻言不过略一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元人还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忽必烈既然有意临安府,就不会在独松关下耗上太久,一旦攻关不利,他定会徇别路突破。”
“你是说安吉州?”
孟之缙掌着兵部职方司,对于两浙的地形自然不陌生,独松岭下就是湖州境内,也就是他嘴里的安吉州,宝庆年间降了级,不过习惯上还是称湖州的多一些。
“知安吉州赵良淳是赵子直曾孙,素有才具,元人入境的消息,他也传回了京师,且已经紧闭四门,看情形应当不会出降,或许能为京师争取到几天。”
“那咱们就以三天为限,从明天开始,一个时辰都不能耽误。”对于叶梦鼎的判断,刘禹深以为然,一般来说,只要守将没有出逃或是投降的打算,再差的城池,守上三天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之所以定得这么死,是因为他对独松关没有把握。
苏刘义只有两万五千人,几乎全都是新兵,元人肯定倍于此数,从昨天算起,他只要前者在那里撑上五天,这就是最低标准了。
“就三天,明日里老夫会去拜访一些旧属,六部诸监诸院应该会有效果,孟贤侄,兵部各司就交与你了,筠用,家则堂那里,你去,他是副相,陈与权也节制不了,有他在,政事堂就不会全然毫无动作,而政事堂的风声,是圣人最为看重的。”
“至于你,子青”叶梦鼎说到这时,故意停顿下来,只拿眼瞅着他。
“小婿明白,明日,某去谢府,谢升道的跟前,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谢堂是枢府同知,在最近另一个主官朱祀孙消极怠工之后,几乎可以说一言而决,刘禹相信,让他做做样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清河坊陈宅,陈宜中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白天的朝会,他根本就没想到谢氏会拒绝,因此原本想好的后招就失去了作用。
而更让他警觉的是,叶梦鼎居然还藏着后手,如果他对前天的信号毫无所动,今天的朝会上,就一定会中了那老狐狸的计,本以为刘禹此刻应该在数千里之外的广西,没曾想他居然就在临安城中!
可笑自己自恃耳目众多,又有人日夜盯着叶府,结果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打探出来,好险哪,如果他真的跟在叶梦鼎的人后面附和,以为是落井下石,却没料到人家是暗渡陈仓,这一刻,陈宜中才算真地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
老狐狸不遗余力地推自己的女婿,甚至不惜利用圣人,这份心计,他是绝计达不到的,而就在方才不久,从宫里传来了消息,刘禹趁夜进宫,冒险混入慈云殿,圣人不但没有加罪,甚至连个象征性的追究都没有,这是何等的恩宠?
陈宜中相信,即便现在策动言官上疏,最后的结果也决计讨不了好,刘禹可不是没有根基的雏儿了,既有圣人庇护,又有一只老狐狸为他谋划,哪怕将来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宰辅,他也毫不吃惊。
不过此刻,他还想不到那么远,当务之急在于,刘禹既然入宫,为的肯定是迁都一事,他与圣人说了什么?因为慈云殿被清理一空而无从得知,可只要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出来了,那结果就不言而喻。
在陈宜中的心里,迁都不是不可行,可是迁不迁,何时迁,只能由他这个左丞相来决定,他原本很有把握明日说服圣人,没想到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先,如何不懊恼。
“叶府有什么动静吗?”这个突然出现的事件,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而可怕的是,叶梦鼎接下来会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人被请进了府中,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孟之缙,他似乎与叶府的叶大郎有旧。”
一个小小的郎中,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陈宜中左思右想,也觉不出什么异常,可心中的那股烦闷,始终挥之不去。
“陈景行还在告病么?”
亲信幕僚一时间没有跟上他的思维,想了想答道:“陈尚书不像是装病,据出入他府中的郎中说,人已经瘦得见了骨,一阵风都能吹倒。”
“陈景行病倒了,王伯厚又不知道在哪里,礼部还有什么人可以用?”
“倒是有一人可以考虑,他跟着刘子青出使过北地,目前的差遣是主客司员外郎,名叫柳岳。”
“那就是他了,员外郎不行,拟个帖子,让吏部出具告身,擢升本司郎中吧。”
陈宜中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正六品郎官的前程,对此幕僚似乎司空见惯了,低下头应了一声,便回去写帖子。
事情决定了,可他的心依然没有平静,反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