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静江府内城中街的一处宅院,看上去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忽略站立在前后门口的那些禁军军士的话。
“就是这里?”一行步行的人流接近了宅院,为首的几个身着常服,圆领袖扣、长长的翅帽,或是着绯、或是着青,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官吏。
引他们前来的是个青袍小吏,态度甚是恭谨,听到一个老者的问话,忙不迭地点点头,上前去同守门的军士交涉了几句,军士看了看他们,返身将门打开。
里头是一间极大的庭院,没有前后厢之分,邓得遇曾经是这座城池的主人,当然也不会陌生,因为这里原本是个马厩,专门安置从邕州送来的市马,其中最好的一批就是养在这里,以做特殊用途,而现在,里头当然没有马,却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畜牧味道,极其难闻。
他不禁拿袖子捂住了口鼻,看得出这里的地面已经经过了清理,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脏乱,而四周那些马房,早已经重新布置过,至少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用途了。
院中当中有一口水井,一群人正围坐在那里,不知道聊些什么,而他一眼就认出了,被围在当中的那个人。正好,他们听到了动静,都转头瞧了过来,那人看到他,眼中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邓帅!是邓帅来救我等了。”这些人看到他们一行,都是喜出望外,如果不是还有外人在,只怕当场就要涕泪纵横了。
邓得遇看着这些州官,几乎每一个他都认识,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已经囊扩了全路的所有州府,这份狠绝真是让他自愧不如,听说新任路臣年纪青青,果然有心胸有魄力啊。
“柏心,还有诸位同僚。”他叫着知雷州虞应龙的字,轻声抚慰:“有什么委曲,当着大伙的面,尽可以直言,老夫虽然不是路臣了,依然是本路监司,大宋还没有到堵塞言路的地步,这里说不通,我等便秉笔直书,上奏朝廷,相信政事堂诸公必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没想到的是,他的话说完了,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开口的,虞应龙更是呆呆地望着他,连脸上的悲戚都忘记装了,感情不是来放人的啊,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咳,老夫初来乍到,总要先看看事情的原委,有个由头,才好与人说话。”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不过这些人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些军士,都将目光放到了虞应龙的身上。
说不得,要做这个代表了,横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虞应龙一咬牙,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需要任何的添油加醋,事情本身已经足够蹊跷了,这位新到的路臣简直不能用跋扈来形容,而是居心叵测了。
试问有宋三百多年,哪个边帅干过这种事,将驻军一股脑儿收编,美其名曰整顿也就罢了,毕竟那是你的份内之事,又是为了抗敌,把各州主官招来监禁于此,还收缴了人家的官凭印信,这是要做什么?
邓得遇看着这些失去自由的同僚,与之前看到被槛于囚车中的黄万石一样,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这里的人连同他身后的,几乎集合了整个广西路的文官,却对一个新上任的路臣束手无策。
真理大不过强权?他还是有些不信,除此之外,还有广大的乡绅地主,这才是大宋统治的基石,没有人能撼动这个基石,就连取得了天下的元人,不一样需要他们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诸位,事情已然了解,本官当据理力争,然而仅凭我等之言,尚不足以打动诸公,为此,老夫倒是有一个法子,但不知道大伙肯不肯?”
虞应龙看着对方的神情,眼皮子突突直跳,现在全路的军力都在人家的手上,想要硬碰硬根本不可能,对方能悍然做出监禁州官的举动,只怕上书朝廷也是无用,他大可以推到元人的头上去,从这里到临安府,一来一回就数月的功夫,等到事情搞清楚,黄花菜都凉了,那才是人家肆无忌惮的底气!
有了之前的战功打底子,只要他不扯旗造反,朝廷只能求着他去,否则惹恼了直接投了元人,自己这些人正好就是见面礼,人家根本就是左右逢源,哪里会怕与你的撕掳?
只不过,当邓得遇说出他的办法时,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竟然要求这些人联名写一份诉状,将新帅主政广西以来的种种不法上陈朝廷,这倒也没有什么,左右都被监禁到马厩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可没曾想,对方要求的并不是用笔墨,而是鲜血!
“诸位,你们比老夫更清楚,咱们这位刘帅年纪青青骤登高位,年仅三十的紫服路臣,背后岂会无人?要想打动政事堂诸公,乃至圣人,唯有此法才有可能,最不济,也能保住诸位的身家性命。”见他们有些迟疑,邓得遇不得不再三鼓动。
“可就算书了,又如何送得出去?”虞应龙代表这些人问到了关键之处,要知道这城中全是对方的人,他们的行踪又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人家岂能想不到这一点。
“这个你们大可放心,只要书成,老夫拼了这把骨头,亲自往京师走一趟,量他们还不敢公然作反,最多使些见不光的手段,老夫又何惧哉?”他压低了声音,信誓旦旦地向众人保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选择么?无论如何,冒险的人也不是他们,虞应龙等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一点头,院子里当然没法写,他们寻了一个屋子,过了没多久,就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拿了出来,邓得遇接过来一看,所有人都在上头签了名,鲜红的字迹看得人眼晕,满意地点点头,折好收了起来。
事情办成了,他们这一行人也不再多留,临行之前,他将虞应龙拉到了一边,悄悄问了他一个问题,让后者陡然一惊。
“琼州有一王姓乡老,可是你的贵亲?”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虞应龙的眼神阴晴不定,因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对方这个时候抛出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用意,但话是不能不答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语,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他家确有一女是小犬的屋内人,不过分属两地,平素没有什么来往,可是惹出了什么事,要劳烦漕使?”
虞应龙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想歪了,邓得遇也没打算同他挑明,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
“事情不大,柏心不必忧怀,一切都等这里的过去了,再说,你们且放宽心,我等先告辞了。”
虞应龙的心被他说得七上八下,什么叫事情不大?意思就是出事了,倒底会是什么事,要惊动一路的二号人物,他此时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没有办法去打听,难怪之前眼皮子一直在跳,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啊。
离开那个庭院,一行官吏将他送到了城中馆驿,转运使司设于梧州,他总不好去别的衙门坐着,那是官场中很犯忌讳的事,邓得遇当然不会这么干,不过在一干人等各自散去时,他却把提刑钟道给留下来了。
后者是他亲自提拔起来的,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又是在这城中坐衙,有什么事情自然让他去做更方便。
“宜万,你找几个亲信可靠之人,马上将这些书信送出去,多派出几路,要做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钟道接过那撂书信,里头不光有那份血书,还有各州乡绅送来的陈情表,以及他本人弹颏那位刘帅的奏章,光是份量就不小,他不由得有些担心。
“现在就送出去?只怕瞒不过城中的耳目,某倒是有些人可用,可也不过十余人,无论如何都难说无虞。”
“只管送,这些就是用来吸引那些耳目的,送得出去便好,送不出去,也无需计较,只凭这几纸,哪里动得了他?”
邓得遇的话让他猛然一惊,难怪他们一行人如此显眼,原来根本就是个幌子。
可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对方行事?要知道静江府本就是人家的直领之所,城中那些禁军无一不是他带出来的,也许会有当地的胥吏不买帐,但那是在讲道理的条件下,人家需要同你讲道理么?
“他不光拘了州中主官,还有各州的都统、钤辖,这些人的兵权没了,岂能没有怨言,他们倒底带了多年的兵,总会有些积威在里头,未尝没有可利用之处。”
不等对方的惊骇消失,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府中通判胡成玉是先帝钦点的三甲进士,总不会看着此人倒行逆施而毫无所动吧,还有几个边地的招抚使,他们也是一样,琼州的那个姜才就算了,此人听说与他素有瓜葛,只怕不好相与。”
“邓公的意思是?”这一下钟道听明白了。
“此事须得缜密,在这城中,老夫能信得过的,只有宜万你,方才去那个院子里,所有的州官都在,只缺了一人,你可知是谁?”
钟道开始还有些不解,等到细细一回忆,马上就想到了,广西路一共两个府,静江府是那位刘帅自领,余下的庆远府,知府事仇子真还真没有在那群人当中。
“邓公是想遣人去一趟庆远府?”钟道没想到自己还是猜错了。
“他此刻不在庆远府,而是在邕州主事。”
邓得遇摇摇头,对方精于刑名,没有留意到这样的消息也是正常,他的话让钟道又糊涂了。
“那”
“老夫不是让你去找他,而是另一人,邕州招抚使马成旺此人,你可有所耳闻?”
“去岁邕州有件案子事涉峒人,某曾经去过那里,同马某人有过一面之缘,公的意思,此人有可用之处?”钟道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邕州是边地,足有八千之众,虽然被打散了,可总有些心腹还在掌着兵,他是个有野心的,老夫就不信,会甘于做个幕僚。”
这话再直白不过了,可是钟道一想到那天见到刘禹时的情形,就没有丝毫地信心可言,说倒底,人家根本就在乎他们这些人的职事,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威胁,光靠这样的小动作,能达到什么目地?
“行,某安排了送信之事,便去寻马成旺等人,公在此静候佳音吧。”虽然不踏实,事情还是要做的,就在他打算辞行时,突然发现对方也有出门的打算。
“他们几个就拜托你了,老夫也去会个故友,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