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叫郑侠。
原来他的父亲在江宁为官,他随父亲一道去了江宁读书,因为官场上的往来,王安石遇到了郑侠,曾指点过他的学问,因此算是王安石的学生。
熙宁五年王安石将郑侠调到京城为官,然而郑侠屡次写信给王安石,攻击新法。可能王安石认为郑侠是一只白眼狼,便将郑侠贬为东上门的监门小吏,也是官,但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官。
这时候每天都有许多灾民逃向京城就食。
很正常啊。
古代产粮低,一遇到大灾不得不逃荒了。况且是这么大面积这么长时间的特大旱灾。
王安石做得不错了,至少在不停地救灾。
想一想赵顼刚即位那次河北旱灾吧,因为国库空虚,司马光直接建议,将这些灾民赶回去,由各州官员自行处理,让他们自生自灭。
那才多大面积,才多长时间?
当然,看上去是很惨。
然而郑侠心中的想法,这就是王安石变法害的,灾民就是证明,大旱就是证明,连老天爷都愤怒了。
好吧,上天若真有好生之德,仅是愤怒一下,就要降下大灾吗,那么这个上天那来的好生之德?
于是他写了一篇奏章,里面攻击了变法的种种,然后说,如果陛下废除新法,苍天必雨,如果十天不落雨,请将臣脑袋砍了。而且他还将灾民的情况绘了一幅长图,叫。
因为这幅画有残卷流传于后世,王巨还看到过。确实画上的流民样子很惨很惨。一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
正常途径各地奏章必须经进奏院审核,再交给中书,若是重要,才能呈到皇上手中。于是郑侠声称这是密奏,以加急驿马,送到银台司。
然后赵顼看到了,然后高滔滔也知道了……
但不能往深处想的。
首先郑侠做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员,画图就画图吧。如何攻击王安石。当真首相是吃素的,任何人都能捏一把?
就算郑侠刚直不阿,胆大包天,是宋朝的海瑞,但新的问题来了,这道奏折与这幅画如何送到宫里的?别说什么急奏与银台司,恐怕就是如今的王巨,如果不是中使下来,想要将奏折送给赵顼。都没办法绕开东西二府,最少得从御史台走一遭。
而且时机很巧妙。要知道这场旱灾乃是从去年七月就开始的,去年秋后并不危急,各地官府州仓里都有粮食,但到了今年春天,州仓渐空,这才出现大批流民。
然而现在都是四月份了!
那一个月没有大量流民涌向京城?
这么长时间里,你郑侠不发难,正好前面司马光上书,群臣议论,赵顼有些动摇时,图来了,书奏来了,这个时间段未免太巧合了吧?
并且上书后,立即让赵顼看到了,而且两个太后也知道了,还刻意讨过来看,看后流泪了……这个就更办法说了。
不过王安石也没有办法。
就象杨绘那份口状,都怀疑王巨派蕃人搞的鬼,还有那次万民书,也怀疑王巨多少派人暗中推动,然而证据呢。
没有证据,就没有办法攻讦王巨。
其实真相是王安石那句话,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天灾与逃荒在新法之前有,在新法被废后同样还会有。
两个太后流泪了,赵顼终于动摇。
他找到了王安石,说诸新法议裁损之,酌情罢废一些危害大的举措。
王安石沉默,这使得他想到了去年元宵节的下马案。
元宵节看花灯,皇上也带着群臣站在宣德门城楼上与民同庆佳节。王安石便骑着马直接进入宣德门,守值的大太监张茂则喝令王安石下马,并且还殴打了王安石的从人,又抽伤了王安石的马。
张茂则是大太监,但在宋朝太监没话语权哪,更不要说王安石乃是一国首相。王安石找到赵顼,要求将这些侍卫送交开封府治罪。但开封府尹蔡确不同意,说是这些侍卫忠于职守,无罪。于是十个侍卫杖责了一下,此事不了了之。
这是官方的说法。
但民间还流传着三个说法。
王安石从人也座骑都被打伤了,这个无可否认。王安石见到赵顼,就问首相应当不应当在宣德门下马,应当下马,自己是自找的,不应当下马,这些人必须要重惩。
赵顼便努力回忆,说他做皇子时,入朝班序在宰相之后,也是进门才下马,所以这个进宣德门下马并没有藐视皇权的说法。
文彦博那时未下去,便插了一句,老臣入宫几十年,从来都是在门外下马……意思你们两个毛孩子懂什么,就是你们没有下马,也是一直在犯错误,包括皇上你是带头犯错误。
赵顼与王安石都郁闷了。
但无妨,王安石便找记录,记录上宋仁宗年间所有大臣都在门内下马。然后王安石便找大才子大三元冯京,冯京说,我忘了,又说,我隐约记得,曾经在门外下过马。
王安石无辄,不过他也有耳目,听到一条消息,说是温齐古与当天动手的侍卫聊天,说你们将宰相的马与从人打伤,罪名不,我们不知道吗,只是上面逼得紧,无可奈何。温齐古立即禀报给了王珪。王安石知道要糟,王珪不会坑害他,但绝对不会为救他而得罪人。因此迅速喊来温齐古,温齐古经老王提醒后,也醒悟过来,这个火坑自己怎么跳进去的,但不敢否认,只能说我记不得是那个侍卫了。王安石想了一想,何苦为难一个小芝麻官。此事不了了之。
这个说法比较接近真相。士大夫举止优雅。有几个人象王巨那么粗暴呢。
另外两个说法就比较妖异了,一是说岐王赵颢将王安石半拉半带进去的,结果发生了抽马事件。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两个宰相吵架都能贬出朝堂,况且一个是亲王,一个是首相。果然赵颢送到开封府处理,王安石只好请求辞官。
但蔡确根本未过问,赵顼问。蔡确说,陛下,元宵节本来是一个与民同乐的节日,更要让太皇太后、太后开心,友爱兄弟,王安石是首相,应带头响应,现在仅打伤了几个从人,就要治亲王的罪,太后如何乐得起来?
“卿乃敢言安石耶?”赵顼惊喜道。从此信任蔡确。
这个有些扯蛋,去年正月。赵顼还是对王安石很信任的,岂会因为蔡确说王安石的坏话,不怒反喜?
最后一个说法更操蛋,说王安石进宫,侍卫拿着骨朵喝令王安石下马。何谓骨朵,就是有长把的小铁锤,韩德让就是用此物在金殿上将辽国一个皇族脑袋打碎的。王安石不听,继续往里走。
这时张茂则走出来,喝令侍卫用骨朵击打王安石的从人。侍卫打着打着,转移了目标,开始打王安石的马,并说,相公马有何不可!
张茂则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说,相公怎么了,他不是臣子吗?这样蔑视皇帝,是不是想当王莽。王安石忍着怒气,去见赵顼,赵顼却说,打伤了,好,派人去验伤。
赵顼能说这没脑子的话吗?
因此王巨听到这些传言后,他分析了一下,大约是张茂则听到两个太后时常念叼王安石的坏话,正好那天他于宣德门当值,王安石骑马进来,茂则抓住机会,羞侮了王安石。文彦博自然会意,当场就搪塞过去。随后调查,两个太后发话,导致此事不了了之。
不要问一个太监有没有这个胆量,就是这个太监,宋仁宗忽然发疯时,曾大喝过,皇后与张茂则谋反。这是疯话了,但说明了张茂则与曹太太的关系。
遭此羞侮,王安石并没有说辞职,为何,还不是为了继续新政。
因此这时王安石终于提出辞职。
但第一次辞职,王安石很不坚决。
他还是希望赵顼回心转意。
然而让他失望,随后赵顼下诏,命开封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衙具熙、河所用兵,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罢,凡十有八事,民间欢叫相贺。
三天后果然落雨。
古代这个三未必是三,天知道过了多少天才落雨。
然后以讹传讹,到了清朝的时,变成了是日,果雨。前面颁诏书,后面天就降下大雨……雷!
但未必吕惠卿等人就是笨蛋,没有一个是省事的。
几天后,他们知道事情真相,因此进谏。
陛下,你不觉得疑点太多了吗?
赵顼省悟,除了方田均税法暂罢外,余下诸法又恢复了。
至于郑侠……愚人者,只能被智人所驭!
王巨如果没有这些金手指,多半同样也要被这些妖孽所驭。
不过这时王安石已经心灰意冷,连上四书,请求辞职。赵顼不得已说,那么就以太师或太傅之官留之京师。
王安石不同意。
赵顼只好让王安石重新知江宁府。
但让司马光失望的是,王安石下了,然而韩绛与吕惠卿上来了。吕惠卿哪,那可不会象王安石那么文雅的……
…………
“快到了,”陶青举着望远镜说道。
王巨送来的粮食一共分成两批,一批是润州。其实到杭州,利于船只停泊,装卸,不过那样速度就慢了。现在直接将船从长江随涨潮驶入润州,朝廷也方便将大大小小的河船立即从长江各地调集过来。然后装卸到各条河船上,利用汴水漕运运向北方各地。
其实这是长江在缩窄,否则象唐朝那样,王巨都想将船只驶入扬州。
然而在润州有一条不大方便。非是购货,船卸了粮食,还要带货物走,不能放空船离开,那无疑加大的成本。
这个问题不大,因为这批船会采购一些货物,去倭国或高丽换粮食回来。虽然不合规矩,然而这是义举。官府不会为难,处处放绿灯。
但最大的不便之处,就是润州不能停泊这么多船。
特别这时对港口要求很挑剔,毕竟船只一年只能来回航运一次,大多数时间是停泊在港口的,所以港口必须能容纳许多船只停泊。润州显然没有这条件,那么必须卸好货过后,立即采办货物,迅速离开。让后面的船靠上。
所以润州的船只数量不多,而且是分批到达。
主要的大部队是在密州。
密州的知州是苏东坡。今年春天刚到。
但总的来说,这一年密州灾情不重。否则大苏不会义意气风发地写下那首豪迈的。
然而从密州将粮食再调到各处,损耗不提了,官吏再伸手捞一点,可能只有一半粮食到了灾民手中。
王安石那时还未下去,大家便商议决定,让灾民前去密州就食。
这一来,大苏悲催了。
那么多灾民到来,得派人维护治安,还有搭灾棚,粥棚。
并且要将灾民打乱,否则一旦来了几十万灾民,天气渐渐热了,万一有一个疟疾的什么传染病,正好变法派对他恨之入骨,那么等着倒霉吧。
因此王巨接到消息后,写了一封信给大苏,意思劳烦你了。
就不知道大苏会不会给他面子,尽管他暗中替大苏将他所有债务一起偿还了,与小苏关系一直不错,不时地相互书信往来。但在这时候,戾气冲天,大伙讲的不是中国古典式的知恩图报,而是文革式的“大义灭亲”。
与这批粮食无关,因为接下来还要做一件事。
船队徐徐以驶向密州港,港口不是后世的青岛,而是云河入海口处的板桥镇唐家湾,因为这里有胶州湾之隔,平时风浪较小,水面宽广,足以停泊许多船只。而且水深,那么就能让较大的海船进来,反观几个黄河入海口处就不行了,那怕是出了大海,因为泥沙淤积,稍大的船只因为吃水深便会搁浅。
它的背后又是山东各州县,再往前去又可以利用济水五丈河,或者黄河各条支流与京城或河北路各州府沟通。
因此赵顼接受了王巨提议后,这个港口迅速繁荣起来。不仅与高丽倭国来往,还有一些南方船只直接航行到这里,互通有无,甚至一些广州的船只也航行到这里,将岭南的货物带来,再将河北山东的货物带到岭南,专门就在国内跑。
“看来官府有了准备。”陶青又说。
看到他们来了,原先停泊的船只一起让到另一侧,余下半侧空荡荡的,专门留给他们停泊,又有一队衙役在维护着秩序。
陶青又用望远镜继续看着,他看到了许多灾民。
饿得受不了,听闻密州港有粮食,朝廷让他们前去就食,一下子无数饥肠辘辘的灾民不由官府组织,就涌向了板桥镇这里。
这与陶青、张铨之无关,他们负责的只是将粮食卸下来,如何赈灾,则交给密州官员去处理。
越来越近,有些偏风。
各艘船上的水手不停地换着侧帆,以便校正风向。
但主帆陆续放了下去,船速也变得越来越慢,临近港口处,各艘船只开始停泊。船只停泊,特别是海船在各个海港停泊,那绝对是一门技术,花了很长时间才陆续泊好。不过一百多艘大型海船,依次停泊在一起,帆杆林立,看上去极是壮观。
陶青与张铨之也站起身,准备下船,与官府进行交接。突然一大群灾民,向他们这边跑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片,脸上皆露出凶恶兴奋的神情……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