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齐先生,”开国子、通议大夫、检校太子太保、都督荆湖行尚书台大臣厉秀功屏表情凝重的向两名清客问询道。“两位是如何看待最近朝中变动的。”
清客,原意是伴随主家附庸风雅、吟诗唱和的文学门客,并不负责为主家出谋划策。然而按照华夏朝廷现行的体制,在从上到下的各项行政事务都层层分解到具体岗位后,是严禁各级官佐再私下雇佣幕友协助处理政务的。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有被明文取缔的清客们便很快代替了从事具体政务的师爷,成为高级官员身边出谋划策的新的政治顾问。
两位清客对视一眼,其中赵先生反问道:“东翁可是指的三天前明发的诏书?”
厉秀功点点头:“正是,正是那道皇子观政的诏书,你们说,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武成二十二年四月十九日,皇长子长沙郡公和皇次子浏国公齐齐出现在朝堂之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朝廷上下一致认为,这是立储的先兆,然而郑克臧安排两人同时回归,又让储位的归属显得扑朔迷离。
四月二十二日,郑克臧下旨加封长沙郡公郑安涤为岐国公。在此之前,诸皇子中只有皇次子郑安洋、皇三子郑安渻以皇后嫡子身份恩封了国公爵位,因此这次加封被朝野上下理所当然的认为是郑克臧蓄意提高郑安涤的政治地位的宣示。
什么情况下才要提高郑安涤的政治地位呢?有一定政治眼光的人,几乎不用细想,答案便呼之欲出——说到底,一切无非是为了郑安涤能顺利受封太子而做的铺垫。
正当怀有嫡庶观念的臣子们酝酿着上书抗辩的时候,郑克臧又在五月初一命令郑安涤入度支省观政、郑安洋入盐铁省观政。这道命令又把众人给搞糊涂了,不知道这位反复易变的至尊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而厉秀功显然也是雾里看花的人物。
“圣心难测啊。”齐先生说了一句永远不会出错的话。“此事怕是圣上故意为之。”
“老夫当然知道这是圣上故意为之。”按说已经做到三品封疆了,厉秀功早该有些城府,不该在清客面前如此失态,但拥立之功对他来说却是再进一步的关键,容不得他视若无睹。“问题是,圣心谁属,错一步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东翁,晦斋先生的意思是,圣上早有决断,只是不想听朝野呱躁,因此才故弄玄虚。”虽然觉得厉秀功表现的过于患得患失了,但赵先生还是慢条斯理的说着自己的看法。“当然,圣上也是有为国惜才之意,以免有人表错了请,日后为新皇所恶。”
厉功秀眼皮跳了一下:“照先生的意思来说,还是当不变应万变喽?是不是太保守了。”
齐先生摇了摇头:“东翁,本朝肇建至今,关于太子之位归属,前前后后当有数次风潮了吧,那些上书言事的人,如今何在?东翁不可不慎重啊。”
慎重是必然的,可厉秀功打拼了几十年,却不想在离县男世爵只有两步台阶的时候后继乏力、功亏一篑了,因此他沉吟片刻,再度问道:“今日不同以往,宫中早有传言,圣上曾与皇后相约六十退位,如今看来,似乎果不其然。”
赵先生叹息一声:“东翁欲精进,学生也无话说,只是宫中传言多有玄虚,不可偏信。”
能当上一省都督,厉秀功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因此略一思考,便发现了自己忽视的东西:“先生的意思是,圣上退位之说,是皇后在其中起了作用?大位依旧会传给浏国公吗?”
“有这个可能。”赵先生摇头晃脑的说道。“但也要考虑到所谓圣上六十退位之说,不无逼宫之意,只怕圣上即便允诺了,心中也多有不甘,因此才有岐国公连同浏国公同时观政。”
厉秀功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也就是说,圣上对皇后不满,未必传位浏国公。”
“圣上对皇后是否不满,我等臣子无从得知,但圣上忌惮陈氏、洪氏却是一目了然的。”齐先生分析道。“早十年,圣上就在逐渐清理外戚,时至如今,大国舅病故、洪老首辅病故、洪枢密院使和小国舅远封外洋,陈、洪两氏的戚里门生也多半放归江湖,皇后与圣上之间已经唯有亲情相系了,这个时候圣上让谁继位,只怕皇后已经无法干涉了。”
赵先生幽幽的说道:“听说惠妃是皇后赐死的,圣上宠爱岐国公也有向皇后示威之意。”
“立嫡不立长,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厉秀功目光中闪着一丝危险的光芒。“只怕圣上要立岐国公为太子的话,免不了天下滔滔。”
“天下滔滔?圣上什么时候怕过了。”齐先生轻笑道。“圣上乃是一代开创之主,岂能墨守成规,定能劈波斩棘,走出一条新路来。”
“东翁、晦斋先生的这句话,学生不能苟同。”赵先生意外的反对道。“几年前圣上或还有开天下先的勇气毅力,但如今年岁渐长,圣上已经没有精力跟臣下们打擂台了,所以才有政事上的妥协。”赵先生这话当然指的是郑克臧在官制改革中的退让。“而今,迟迟不公开太子人选,固然是一早说好的秘密建储,但也未必不是怕天下反对。”
赵先生已经是第二次提到郑克臧担心朝野反对了,对此厉秀功合掌道:“圣上担心选择岐国公为嗣,得不到天下的认可,也许这才是老夫的机会啊。”
言罢,成竹在胸的厉秀功站了起来:“老夫这就拜表上奏,请圣上立嗣唯贤”
离开厉秀功的书房,齐先生略带不安的同赵先生讨论道:“爱桃兄,东翁这番决定是不是过于轻率了,毕竟圣心难测,期间变数颇多。”
赵先生则无能为力的回应道:“东翁只想着入朝为侍中、尚书,却不曾想,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都是皇家私事,圣上是绝不会乐意外人说三道四的,就算日后押中了宝,但能否坚持到新皇继位那一天还是存疑啊。”
“你是说我们要另寻东主了?”齐先生吃了一惊。“该不会吧。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圣上既然有心立岐国公为嗣,少不得要留几个帮衬的大臣,东翁越是摆明了车马,圣上越是会留他下来。所以,入朝或许不能,留任荆湖或者换个省倒有可能。”
“这可不一定。”赵先生却想得更深。“姑且就是岐国公入继大位,名不正言不顺,然而圣上只是让位而非薨逝,有他老人家镇压着,三年、五年,新皇未必不能站稳脚跟,又何必留着之前那些意在投机之辈。”
赵先生的话明显是指厉秀功并非纯臣,但齐先生却深以为然:“今上圣明烛照,明鉴万里,只怕东翁这点心思是瞒不过去的,恐怕要给东翁打入另册了。”
“现在就看东翁的奏章上报后圣上的处置了。”赵先生见齐先生跟自己有相同的判断,因此提点道。“若是圣上大怒,将东翁投入天牢,那么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但若圣上将奏章留中或明发天下议论,只怕大祸转瞬即至。”
齐先生有些不明白的问道:“爱桃兄,这是何道理啊?”
“打入天牢是为储君备才,若是明发天下则是树了标靶,让天下人攻讦。”赵先生解释道。“如此圣上自己可以摘出来在边上看风使舵,却把东翁钉在邀幸佞臣的位置上,结果不言而喻。”赵先生再叹一口气。“留中也是一样,通政院虽然不是一个漏风的筛子,但少不得也有一二有心人替东翁宣扬。”
齐先生明白了,留中是模棱两可,同样会发出信号,因此一样会引来麻烦,一想到不测的帝王心术,齐先生感慨道:“这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无时不刻要揣摩上意,而且还要当上面的替罪羊,时刻面临风雨,也不知道前世是做了什么孽了。”
“这话有些酸了。”赵先生倒是被齐先生的话逗乐了。“咱们不是想当官当不了才落到今天的嘛,可不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齐先生却正色道:“以前当官是即清贵又有钱,如今当官是事无巨细,这等官不当也罢。”
“这话即对也不对。”赵先生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道。“过去清贵官,自有污浊吏为其张布,所以才又清闲又有钱,如今谁都要从吏目上走一遭,自然上下都盯得紧了,不好轻易染指,没了非分之想,自然觉得事情纷繁而无趣。”说到这,赵先生哑然失笑道。“你我说这个干什么,难道还想去进试从小吏做起吗?”
齐先生也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呢,玩笑了。也罢,就此散了吧,你我各找退路,别事到临头了措手不及,那就不好了。”
赵先生跟着拱拱手:“那就这样吧,但愿东翁能过了这道坎,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你我也就不必狡兔三窟了。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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