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八月十五,天气晴好,碧穹万里无云。入了夜,素月悬挂长空,依傍斜枝,将琼华撒满人间。
地上宛如一层薄霜。
七弯巷不复往日的静谧,远远能听到西街传来的鼓乐声。
“......大伯母请我们去听戏赏月。”晚膳的时候,李氏突然说,“访里请你们了吗?”
中秋之夜,阖府团圆。旌忠巷也要宴请族人。
外院并没有下邀请,估计是陈二他们兄弟也要出去玩乐。如此佳节,男人是不会拘泥在家里喝酒听戏的。
“没有。”陈璟道,“不过,也有朋友相邀......”
“什么朋友啊?”李氏问。
李八郎有点不自然,生怕陈璟乱说话。他和蔡书闲,虽然两家心知肚明,到底没有正式办事,李八郎不喜欢别人多提。
对这件事,他还是挺扭捏的,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
却听到陈璟说:“沈家的。”
沈南华也姓沈,说是沈家的朋友,倒也没撒谎。
李八郎心想陈璟真机敏。
“哦......”李氏理所当然的误会了,以为是沈长玉,“咱们这就散了,旌忠巷那边,我也要早些过去,免得大伯母空等。”
顿了顿,她又笑道,“玩闹归玩闹,别太冲动。再关到牢里,可怎么遮掩?”
李八郎吓一跳,惊愕看着李氏。
陈璟一愣。然后笑了笑。
“......清筠嘴上不牢靠。”陈璟笑道。
这回,轮到李氏吃惊了,转头看了眼清筠。道:“原来你也知道?”
清筠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声音急促解释:“是......是在早市上听到的。二爷怕太太担心,婢子就没敢说......”
李氏笑笑,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清筠就止声,低垂了脑袋,很心虚。
一家人都知道了,却彼此瞒着。
“大嫂。您是怎么知道的?”陈璟问。
“我说的,我说的!”一旁安静吃螃蟹的侄儿陈文恭,邀功似的。高声道,“学里都在说,二叔和旌忠巷的七叔,在闹市大战恶霸。打得他们满地打滚。”
陈璟失笑。
“我也是出门的。”李氏笑道。“文恭说过,文蓉也说过,他们族学里都在传。街头巷尾,这几日也说呢,邻里担心你回不来,还跑到家里来问。你以为瞒得住么?”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看不出生气。也没有责备。
她答应把陈璟当成家主,真的做到了。
况且。她已经知晓陈璟结交了杨之舟,陈璟又平安无事回来了,故而她也不太担心......
“以后不会了。”陈璟道。
“嗯。”李氏点点头。
家里散了席之后,陈璟和李八郎,送李氏、清筠、侄儿侄女去了旌忠巷,并答应两个时辰后,便来接他们。
然后,他们俩去了竹醪酒坊。
—*—*—
竹醪酒坊是望县的大酒坊之一。
陈璟没来过。
既是没钱,也是不擅长饮酒。
月上树梢,繁夜明亮。整条街都悬挂了高高的灯笼,氤氲的红光曳地,整个城市笼罩在谲滟的灯火之下。
竹醪酒坊对面,用彩幔围起,搭建了高高的戏台。
今晚,望县的名伎都要登台献艺,还有各种民间技艺,会热闹整夜。
而勾栏对面,除了竹醪酒坊,还有好几家酒肆,临街的雅间全部被租赁。有富贵人家的男女饮酒听戏,有学子们吟诗诵月。也有专门来看各位名伎的,相当于后世的追星族。
陈璟和李八郎没有来过竹醪酒坊,在街上找了半天。
然后就遇到了熟人。
陈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李八郎先看见了,指给陈璟瞧,问他:“那个,是不是惜文?”
陈璟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街对面,两个女子结伴而行,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的护院。
其中一个是惜文。
陈璟点点头,忙对李八郎道:“别出声,快走吧。”
他不想被惜文认出来。
不成想,惜文已经瞧见了。
她冲陈璟微笑,挪步就往这边来了。
“你怕她啊?”李八郎见陈璟有点不自然,打趣他道,“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长得好看了点,还能吃了你?”
陈璟笑。
“瞧见了我,跑得那么快!”惜文上前,微带嗔怒,对陈璟道,“难道我是鬼?”
她和李八郎的口气一致。
“误会,并没有瞧见你。”陈璟笑道,“朋友相约,不好迟到,才着急赶路。”
他见惜文穿了身素色折枝花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梳了低髻,脸上不施脂粉,就问,“你不用献艺?”
“要的。我可是名角,哪会这么早?我要到子时过后才登台,所以先出来玩玩,吃些东西。吃饱了、玩足了,才有好嗓子嘛。”惜文笑道。
像名妓,都是要压轴的。
陈璟点点头,道:“不耽误你吃好、玩好,就此别过啊。”
然后拱手要走。
惜文却倏然上前,横步拦在陈璟面前。
陈璟差点撞到她。
李八郎觉得有趣,在身后偷笑。
跟着惜文的女子,也默默在后面,没有过来打搅。
陈璟凝眸看着惜文。
他们站在街上,店铺门口的灯笼,投下艳红的光。那光融入惜文的眼波里,她的眼神格外滟丽。媚眼如丝的女子,扬脸微笑。粉腮明眸皆是风情。
“......你去干嘛,带着我。”惜文道,“难得遇上你!”
她的眸子。瞬间就霸道起来。若是陈璟不答应,她恨不能一把抓住陈璟的衣领。
“不合适。”陈璟道,“我是去见朋友。”
“有什么不合适?我会唱曲、会弹琴,你们喝酒吟诗,我还能弹曲助兴。”惜文笑道,“你带了我去,你的朋友只会觉得你好艳福。不会怪你唐突的。”
惜文在整个望县闻名,多少学子以见她一面为荣。
若是带了她去,也是一桩风流韵事。为人津津乐道。
“我不想利用你。”陈璟道,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那你就当带个普通朋友,赏我几杯好酒吃嘛。”惜文进一步,笑道。“反正。你要带着我!”
“别耍赖啊。”陈璟失笑,“我要见的,是姑娘家。”
惜文微顿,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几分。
而后,她隐约猜想,陈璟是去见未婚妻的。
但是陈璟身后,还跟着李八郎,那就不是单独私约了。既然不是私约。惜文去了,也不算打搅。
“......那正巧了。我也是姑娘家。”惜文又笑起来,道,“是不是你的姻缘?我也想去瞧瞧。”
她简直没完没了的。
“真不合适!”陈璟脸色板起脸。再客气下去,这姑娘越发来劲了。说罢,他绕过惜文,继续往前走。
错身而过时,倏然感觉胳膊一紧。
他的掌心,有点凉滑。
惜文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掌有点凉,肌肤滑腻,五指纤瘦,紧紧攥住了陈璟的手掌,似块美玉倏然落掌,陈璟心口一窒。
他愕然,低头去看她。
“带着我嘛。”她眼波莹润,似有水光,委屈万分对陈璟道。她这神态,像只宠物狗,娇憨可人。
陈璟心里微紧,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她却攥得很紧,委屈嘟起了嘴巴。
陈璟觉得,这要是一心软,以后后患无穷了。他的另一只手,在惜文胳膊上重重一捏。惜文五指发酸,不自觉就松开了。
惜文生气了。
她眼眸微冷,更加凑近,垫着脚在陈璟耳边说:“你这个人,真狠心。我不过是想瞧瞧未来主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又不是去示威。不过,我是伎人,对你不好。你不带,我便不去了......改日再找你,好些话同你说!”
未来主母......
陈璟这下真的被她惊了。
像惜文这种身份,只能是做妾的,不管跟谁。入了这行,就是这命,谁也改不了。她也自知。
丈夫的妻子,就是妾的主母了。
陈璟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
可到底,陈璟也不能确定她是认真的,还是调|戏他。
这种事,他觉得烦躁。
“自己玩去吧,别胡闹了。”陈璟道,转身就走。
走了半天,李八郎才追上来,欲言又止。
陈璟只顾往前走,甩开惜文再说。
走了半天,回头看看,惜文已经逛到了街尾,陈璟慢慢舒了口气。这姑娘,太磨人了,陈璟也不知他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调笑。
欢场出身的女子,陈璟是难以相信她表达出来的感情。
也许,她就是调|戏陈璟一番,作为乐趣。
李八郎想说什么。
“你有话说?”陈璟问李八郎。
李八郎点点头。
他未开口,却倏然大笑起来。
“......你刚才好狼狈,像个呆子!”李八郎大笑不止,“原来,你真的怕那个姑娘啊?”
“胡说八道。”陈璟道,“我挺正常的,哪有狼狈?我同她都没见过几面,怕她作甚?”
李八郎仍是笑。
陈璟表情严肃起来。
“你到底走不走啊?”陈璟道,“一会儿晚了,那只小猴子要找你算账的。”
李八郎拦住了他的袖子,仍是笑了半天,才道:“还说不狼狈?你走过了。方才你和惜文说话的地方,隔壁就是竹醪酒坊。你只顾害怕,走了半天,已经走过头了!”
陈璟回头,抬头看去,果然已经走过了。
竹醪酒坊的二楼,似乎有两个小脑袋,趴在窗口看,正望着他们。
隐约就是蔡书闲和沈南华。
方才那一幕,她们是不是看到了?
陈璟整了整心绪,面上表情平和,道:“真的走过了......”
然后就若无其事往回走。
李八郎又笑了半天,跟上了陈璟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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