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直到晚间,作为主官的周枋才将将得知。
这中间的延迟,缘由很多。
一个是由长安令尹衙门而来的长安府衙刚刚成立,加之京军整编,雄武军撤了番号,成为长安府治下衙役,里面涉及极多,可以说,长安府上下如今是一片混乱,周枋这位长安府第一任主官要想完全掌控长安府权柄,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于是出现了现在的情形。
二来,朝堂动荡,立身于中书的周枋也无法独善其身,注意力也无法专注的放在长安府这里。
再有,有心人故意隐瞒不报,一直拖延到事情做下,才报了上来。
实际上,就是一句话,长安府刚刚升格,还没有来得及形成有效的行政体系,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下面的人自行其是罢了。
所以,作为长安府主官的周枋,在此事上吃了一个暗亏……
不过不管有着怎样的缘由,事涉晋国公府,得知此事之后,周枋却是不敢怠慢。
为官多年,周枋可不是糊涂人,只是略微想想,便也知道,这次算是麻烦了,晋国公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因为他曾在蜀地为官多年,亲眼目睹了蜀中战后的凄凉景象,他也经历了正德末年以及景兴年间的风波动荡。
几乎是眼瞅着那位大将军从稚龄来到中年,在这二十多年间,披荆斩棘。一路腥风血雨的走过来。
杀人盈城。屠人遍野这样的词汇。一直夹杂在这位大将军崛起的过程之中,直到这位大将军率军攻取西夏灵州,一战之下,数十万西夏大军灰飞烟灭,大将军赵石的威名和权柄也来到了巅峰。
可以说,晋国公,冠军大将军赵石的赫赫功绩之上,沉淀的厚厚的一层血色。
周枋自忖胆气不小。历任以来,也有着严刚果决,不畏权贵的名声,但晋国公赵柱国,却是他断然不愿意得罪的人之一。
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
晋国公赵石灭夏回京已有一年多了,出使吐蕃,接下来可能还要出使河洛,河东等地,可见,回京之后的大将军并未如许多人猜想的那样。受到皇帝陛下的猜忌,荣宠信重之处。更胜从前。
如今朝堂动荡,于公于私,赵柱国都不会一直沉默下去,在这样一个时节,长安府被人当做了试探的刀枪,拿晋国公长子做法,不论结果如何,作为长安府衙的主官,他的处境都不会太过美妙。
说实话,这个时候,周枋已经顾不上气恼,甚至等不及将那位胆大包天,置自己于不测之地的提刑官叫到眼前问问,是何人主使,又或者对他这位主官存着怎样的恶意,才会做下如此大事了。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多年的宦途生涯,让他立即明白,就算知晓了前因后果,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而言,都无济于事。
最重要的是,该怎么善后。
是向晋国公府那边善加解释?还是默不作声,静观其变?或者……
种种利弊,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涌现,却一一被他否决……
时间紧迫,不容他多想,晋国公赵柱国从来都不是一个忍气吞声之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周枋的份量,并不足以让赵柱国那样一个人忌惮,也许今晚,晋国公府的怒火,便会烧到周府。
想到紧迫处,周枋再也坐不住了,长安之变的种种,已经开始屡屡浮现在他的眼前……
所以,深夜之间,便轻车简从,来到了李府求见同门下平章事李圃,也就是他宦途之上的引路之人。
他与同门下平章事李圃,可以说亦师亦友,为官以来,深受李圃恩遇简拔。
而今遇到此等大事,第一个想到的,正是到恩相这里求个主意,至于李圃此时正处于朝堂动荡的中心,会不会将他也拉入漩涡之中,他当然也有所顾虑,但在这个时候,听一听恩相怎么说的念头,最后还是占据了上风。
在深夜的料峭春风当中,周枋思绪万千,却还是理不出多少头绪。
门声三响,不起眼儿的李府后门便已打了开来,显然早有人等候在了那里。
一个大大的脑袋探了出来,略微瞧了瞧,一个人便挑着灯笼闪了出来,紧走两步,来到周枋身前,行下的却是正经的官礼。
“下官见过周大人。”
借着朦胧的灯火,周枋打量了一下来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便服,身上有着官员特有的威仪,又自称下官,不用问了,这是一位身有官职的李府亲族。
尤其是那颗大大的脑袋,让周枋一下便认出了此人,此人应该是……李相的侄儿还是侄孙来着。
打量了一番,周枋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人果然好记性,下官在利州路任转运使期满,去岁回京述职,以后怕是要在京中为官了……”
经这么一提醒,周枋立即便清楚了起来。
眼前这位,是李氏的后起之秀,利州路转运使,李浑……
而且,这位运气不错,应该赶上了灭夏之战,大军粮草支应,正是李氏专长,京中有户部为依靠,又在利州转运使这样的职位上,没有功劳才叫怪了,由此可见,此人应是得了李氏族中刻意栽培,有了这一次外任的经历,将来仕途之上,顺风顺水也就居多了。
这样一个人候在这里,显然,有着李氏不想给人留下话柄的缘故,但也隐约为两位中书重臣的私会定下了基调。
这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周枋只咂摸了一下,也就明白了过来,心中也是不由感叹了一声,如今风高浪急,连李氏这样的京师豪族,也小心谨慎到了如此的地步,可见,其中之凶险之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略略说了两句,两人也不再客套,周枋吩咐车夫和老仆留在小门之外,自己则随着李浑,径自入了李府。
虽然周枋与李府这边过从甚密,也不是头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长安李府了,但李府后园却还是头一次进来。
不过话说回来了,正值深夜,心中又是有事,也就无暇浏览百年大族的沉淀,只是默不作声的随在李浑身后,绕来绕去,来到李府后宅的书房所在。
在一室昏黄的烛光当中,见到了同门下平章事李圃。
烛光摇曳,同门下平章事李圃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书,站起身来,一如以往,轻松的笑着,“定庵来了,快,坐下说话。”
只是一句话,仿佛有着别样的魔力,周枋的心立即安定了下来。
“学生深夜来访,扰了大人清净,还望大人恕罪。”
“无妨,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清净可言?嗯,人老了,觉也轻的很,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一夜难眠……你到的也正是时候,帮着老夫想想,今年开春,河中到河东的那几条官道可又要开工了,应该是在今年收尾,但太子殿下代天巡狩,怕是要误了工期……”
闲话家常般的唠叨,本是让周枋心中紧了紧,但话锋一转,却是又去到了千里之外的河中河东,周枋心中微微酸涩。
抬眼瞅了瞅,烛光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留下了一片片的阴影,那一条条深刻的纹路,好像都在诉说着这位大秦首辅这些年来的辛劳。
说不清的情绪在周枋心中蔓延,和眼前这位老人相比,他周枋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呢?又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地方呢?
一些多年来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在这微微的沮丧中渐渐融化开来,也许,在之后还会凝聚,但在此时此刻,这位中书重臣,却是全心全意的为眼前这位老人在心底里唱着赞歌,甚至于,早已在繁冗的国事当中,渐渐枯竭的文思,也灵动了起来,一些词句,不停的在他脑海之中涌现。
片刻之后,周枋才涩涩的开口,“您如此辛劳于国事……真该让天下人瞧瞧……”
李圃抬起头,奇怪的瞅了语无伦次的周枋一眼,接着便板起了脸,如今中书之中,他看重的人并不多,周枋无疑便是其中之一,无论其年纪还是性情,学识才干,在他看来,都是不可多得。
若说如今中书之中,有谁能在他去后,接任同门下平章事之位,周枋便是其中首选。
这也正是周枋在长安之变前后受挫,他还一力扶持的原因所在,在他眼中,其他人或垂垂老朽,或才干平庸,都不很合适。
但这样情绪外露的言语,却无法让他欣喜感动,只会让他感到失望和愤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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