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御风听他一问,登时便有些哑然,想了半天才道:“汉高祖刘邦,起于布衣,身先士卒,灭暴嬴,克项羽,使天下平定,得国算是其正无匹吧?”
彭莹玉点头道:“不错,汉高祖是一条好汉,他一统天下,翦灭群雄,靠的是不是武功智谋,而是仁爱归心,只不过他原为项羽部属,径而反叛篡逆,实在是白璧微瑕,而后来屠城灭国,杀功臣韩信、彭越、逼反英布,更是失之不仁。”
“借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行不足以为人称道。”
齐御风不服气道:“光武帝刘秀,以汉室之胄,光复高祖基业,名正言顺;大破莽军于昆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先经营河北,继而平定乱世,得国正乎?”
彭莹玉微微惊诧,看了一眼齐御风,点头道:“不错,光武帝以弱制强,用兵如神,历朝历代的皇帝之中,没一个比得过。不过他带兵打仗,靠的却是豪右门阀,名门望族,如果没有这些人支持,任凭他能耐再大,也当不得皇帝。在他得国之后,门阀贪婪,声色犬马,日益腐朽不堪,乃至东汉末年,民生凋敝,方有三国两晋之乱,一直绵延到隋唐方得以平定,光武得国虽正,却也有投机取巧之嫌,更兼流毒无穷,其弊甚远。”
齐御风听到这里,目瞪口呆,想不到彭莹玉要求如此苛刻,他心想唐宋虽然声势显赫,但却有勾结突厥。欺负孤儿寡母之嫌疑,当即摇头道:“如此历朝历代,当真没一个人算是名正言顺了……”
彭莹玉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但随即转过头去。却又叹息了一声。
齐御风猛然脑中一闪,叫道:“我明教处民族数千年未有之弱势,内忧外患,我等起兵,扫荡天下,是以暴制暴。重定乾坤。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明教救民于倒悬,为天下除污去垢,一朝之扫尽寰宇,若是得国,当千古第一正也。”
彭莹玉哈哈笑道:”不错。他人一统天下,都是靠手段、靠出身、靠阴谋诡计,而我明教义士,皆是布衣出身,靠的乃是万民归心,实打实的拼来的,并无半点投机取巧。而所为者,尽是我大汉之民,所杀者,尽是外国贼寇,此等驱除鞑虏,再造中华,我明教若是一统天下,就算千载之后,也没人能说一个不字。”
他意气风发,似乎对齐御风所言甚为满意。当即连拍了他几下肩膀,以为嘉许,但片刻之后,却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张教主不欲为帝,隐居不出。这朱元璋退居长江天堑,即使我等为他扫平了陈友谅这贼子,他也无北伐之志,终日与张士诚杀来杀去,还不都是我江南的汉人百姓……”
齐御风看他神色黯然,心中微微不忍,当即想说几句话宽慰,却猛然见得前面有微尘乍起,彭莹玉本来垂垂而立的手一扬,一支箭羽破空而飞,径直朝那远远的一团灰尘飞去。
此时百姓流民的长队早已在他身后数里,前面追兵一至,即被二人所发现,彭莹玉看也不看,抬手一箭,当真快得如潮鸣电挚,追电逐风。
齐御风抬眼望去,只见远远二三里外,有一骑兵坠马身亡,当即叫道:“好箭术!”
彭莹玉微微一笑,见齐御风真心钦佩,有意指引,当即又从箭壶中取了三支箭,侧头向对面骑兵看去,只见他双目凛然,拉弓放箭,登时又有三人刚从山旁绕了出来,随即坠马。
齐御风才待欢呼,但笑容方一绽露,却随即凝结在脸上,他双手比划,左手如紧握雕弓,右手却如轮弦波弹,皱眉道:“这是指法之中的轮指?”
彭莹玉笑道:“不错,这箭术也是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你记得,先吸后呼,一出一入,先提后下,一升一伏,内收丹田,气气归根,吸入呼出,勿使有声,瞄准之时,周身之气坠落丹田,如龙蛰虎卧潜伏之,伸劲拨力以和缓;及出箭之时,存想真气上升至顶,寸不容发,当机而出,此所谓静生光芒,动则飞腾,便是我的箭道了。”
只见对面一干人马被激怒,纷纷奋骑冲杀过来,彭莹玉不慌不忙,一箭一个,箭箭不落空,齐御风在一边看他行迹,虽然觉得他出手并不如先前迅速,但时而一箭二人,时而一箭三雕,这等箭法可是他从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了。
齐御风修习紫霞神功以来,从未一日断绝,他人本是极为聪明,又是勤奋,几乎把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之外都用在练功身上,如今眼力尔力,触觉感官都极为敏锐,而运功到了极限,不要说人体的细微变化,就算是飞禽走兽,昆虫蚂蚁在眼前的微动,也是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只见彭莹玉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来回变幻,实在已经达到了巅峰之境界,当真不动为之动,不舞为之舞,以他之能,竟然也只是摸索格大概,不能尽解其中微妙的变化。
彭莹玉射了十几箭,转头笑呵呵一推手道:“你也试试?”
齐御风从震惊中醒悟过来,叹息道:“彭大师,你这箭法当真神乎其技,我可学不来。”他眼见敌兵甚众,早已做好了拼死搏杀的准备,此时却哪有心情,去自己试箭了。
彭莹玉满不在乎道:“无妨,你就瞄准那个前面戴红缨的,只要杀了此人,管教敌军不战自溃。”
齐御风一听,当即也自好奇,便不在推辞,伸手接过弓箭,运力一拉,扯圆了长弓,却见尚未搭箭,当即又合拢了长弓,毛手毛脚搭上一根箭羽,闭上一只眼睛,朝对面瞄去。
彭莹玉看他姿势,当即摇头道:“不行。不行,身法当正直,勿缩颈、勿露臂、勿弯腰、勿前探、勿后仰、勿挺胸。”
齐御风依言照做,彭莹玉又道:“拉弓粗瞄、紧贴下颚、放箭┅┅”
只听得齐御风手中一松,一支箭“嗖”的一声。飞射而去,这一箭破空而飞,直冲天际,发出嗡嗡声响,却是射向了几丈高的天空。
齐御风叹口气道:“高了……”
彭莹玉笑道:“你内功精深,这一箭用力却也颇大了一些。你记得,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齐御风依言搭弓,一转头。却见敌兵已经追到了不足百步的距离,群马奔腾,铁甲光寒、猎猎风中,那骑兵却岿然不动,杀气凛然,当即转头急道:“我看咱们还是跑吧。”
彭莹玉笑道:“不过几百游勇,何足道哉。你快再放一箭。”
齐御风叹口气,心道,就当是为了全面发展吧……
当即他再一次捻弓搭箭,不存胜负之心,只求射出这一箭,两人再冲杀一番,击退了敌军,只见这一次他吸一口气,平心静气,手握长弓。缓缓上举,双腿迈开箭步,已经将长弓拉得如满月一般。
一边彭莹玉默默看着她,不敢多言,只怕扰乱了他的心神。齐御风看向敌方阵势,并不急于放箭,稍微看了看马奔的势头,才手一松,一箭射出。
只见这一箭射出,带着厉啸般的声响,竟然平平射向了敌群,一名元兵在他左方,奔得甚快,这一箭正中马腿,刺透而过,那人随即翻滚落地,随即被马蹄践踏,眼看是活不成了。
齐御风苦着脸道:“偏了……”
彭莹玉接过弓箭,赞许道:“不错,不错,这一箭甚得其法,远较前一次为强,假以时日,必成一小养由基也。”
只见他身端体直,目光澄澈,手中挥弦,“唰”一箭射出,正中了深藏在敌兵的将领前胸,那人大喝一声,口吐鲜血,翻身落马,登时敌军大乱,踌躇不前。
彭莹玉手中接连挥舞,快如闪电,或搭手五箭,或搭手三箭,总之随手一抓,便随手射出,箭箭致命,敌军见到这般威武,而魁首已死,不禁都弯腰俯身,转过马头,奔逃而去。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都略感放松,齐御风眼见箭壶之中,剩余箭矢不过二三十枚,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先前眼见敌军压境,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但当此处境,竟然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而这危机竟然旋即得解,不由得暗赞这彭和尚神机妙算,一身胆气。
两人回转过来,缓缓而行,这九石之功虽然对彭莹玉算不得什么,但连续击发,却也大伤元气,须得好好将养才行。
齐御风见他额头微微冒汗,当即接过那重弓来,自己背负着,彭莹玉见他不住摩挲长弓,似乎喜欢得不得了,便道:“这弓便送给你如何?”
齐御风摇头道:“那可如何使得,这么大的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应该价值不菲吧?”
彭莹玉笑道:“的确,当时为了造这张弓,花尽了我生平家资,所幸周颠他们几个都颇有财产,我才付得起那弓匠造弓的费用。”
齐御风道:“那就更不成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天下一日不定,还得多依仗彭大师雕弓射酋贼,为匡扶大业,再立新功。”
彭莹玉哈哈笑道:“你这人看起来笨头笨脑,一张嘴却甚会说话,我彭和尚有什么能耐,能杀得了酋贼,不过庸庸碌碌,一俗人耳,只是后来张教主传了我些武艺,得了九阳神功之助,才窥得了一丝上乘武功的门道而已。”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如今,我们也都老啦,这天下还终需你和张教主这等年轻人才行,等我回去传了你箭法,他日可要为民多杀元贼,为恢复我大汉江山出力。”
齐御风当即拜谢他传艺之德,却不肯接受这弓,彭莹玉道:“你的力大,平常弓箭一拉就断了,还是用这张的好。”语气之间,竟然断然相送,毫无商量余地。
齐御风无奈之下,再次拜谢,只能受了此弓,心中也是欢喜不尽。
彭莹玉随口指点了他几处用弓的法门,又随口道:“我这弓法,其实却还是从鞑子那里学来的……”
齐御风微微一怔,心说彭莹玉一生反元,势不两立,怎么却从鞑子处学来了弓箭之术。
彭莹玉微微一笑道:“我家原是袁州人氏,与襄阳相隔不过千里,当年南宋国灭,襄阳城破,有一些人却逃到了袁州,隐姓埋名,传下了这弓箭之术,以备后人复国之用,你知道那是谁的部下?”
齐御风惊讶道:“难道是郭靖郭大侠的部属同袍?”
彭莹玉道:“不错,正是郭靖大侠的传人,当年蒙元弓箭之强,甲于天下,可是郭靖大侠却在少年之时,从蒙古人手中学到了弓箭之术,当年襄阳精兵,位列大宋之首,而郭靖大侠治兵,首擅弓箭,与元兵并驾齐驱,只可惜朝纲不振,国力嬴弱,才终有我汉民之恨。”
齐御风摇头叹息,突然想起旧日在网上听得的一些故事,当即点点头道:“只可惜咱们汉人失了燕云十六州,无马与蒙元相抗。”
彭莹玉笑道:“宋朝历代,皆以此为凭,说自己割地求和,都是石敬瑭这个儿皇帝,割让十六州,无马匹武装军备,进袭北方,被迫无奈所致,你却当真相信?”
齐御风道:“难道不是如此么?”
彭莹玉道:“宋朝得国不正且不说,他一朝文风盎然,矫饰太平,人人乐太平而轻武备,重内而不重外,所以虽无内患,却有外忧,加上轻武重文,武人没有地位,自然边境羸弱,而禁军臃肿,他能挺上几百年,已经算得上是奇迹啦。”
齐御风道:“可是岳飞等大将打仗也是不错。”
彭莹玉道:“这是自然,不过国朝方略错了,即使偶尔出一两个大英雄,能既挽狂澜于一时,却又有什么用。北方游牧,能征善战,你若军备不举,他定然要过来欺压你,无论南宋北宋,都是浑浑噩噩度日,鼠目寸光,岂有不败之理。”
齐御风默然无声,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