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蟠桃易熟,人间好月长圆。惟有擘钗分钿侣,离别常多会面难。此情须问天。蜡烛到明垂泪,熏炉尽日生烟。一点凄凉愁绝意,谩道秦筝有剩弦。何曾为细传。燕子欲归时节,高楼昨夜西风。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歌长粉面红。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万千重。”
檀板红唇,一曲晏几道的破阵子宛转唱出,一阕未终,缠绵之意已经满满萦绕在室间。
赵佶斜倚在卧榻之上,就穿着一件软缎中单,头发也放下来披着。膝前几案置酒一觞,干果两碟。拍手击节,尽是休闲放诞之态。
李师师一边宛转低唱,一边将盈盈秋波不断投向赵佶。室内燃着香炉,淡淡的烟气缭绕,越发映照得李师师红唇如滴,星眸若醉。这等人物,不应在人间流连。
这曲破阵子一共四阙,第一阙方罢,赵佶就忙不迭的叫好。感叹道:“晏几道这才是真富贵风流气象,也能道尽女儿家的好处‘春葱指甲轻拢捻。五彩条垂双袖卷。雪香浓透紫檀槽,胡语急随红玉腕’…………师师,这不就说的是你?”
李师师白了他一眼,柔声又唱了两句:“…………此时红粉感恩人,拜向月宫千岁寿。”
赵佶更是大乐。两人对谈,都用的是晏几道的,赵佶调笑李师师唱曲的姿容仪态,李师师却回一句只是感念赵佶君王情深,愿他千秋万岁。
美人情重,这却叫赵佶如何克当?只恨不得将眼前美人揉碎在自家怀里。
今日马前街度此花朝之夜,近来烦忧,一扫而空。唯一烦恼的就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眼前美人。接进宫是不能的,给李师师再多的钱她也不愿意要,还平白玷污了她的心意。
在这一刻,赵佶真只愿自己是一个白身青衫书生,可以和李师师这个女子从此双宿双飞,白头到老。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屠苏性热,赵佶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快烧了起来,涎着脸对李师师笑道:“……红绦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师师,也不早了,梓童,也该就寝了不是?”
李师师粉面飞红,咬着嘴唇又狠狠白了他一眼:“谁是你家梓童?还是圣人呢,没一个正经模样。就不怕误了你的道心?”
赵佶呵呵大笑:“不怕不怕,就是神仙也有双修之法,若舍了师师你,就算当了神仙,还有什么意味?天上地下,我总缠定了你就是………………”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调笑的时侯,突然就听见安安静静的小楼外面发出了骚动的声音。
汴梁土地金贵,李师师所居这个小楼也不甚大,院子外面就是街道。往日居于小楼当中,就能听见外面街上的市声。得赵佶宠信之后,几次赵佶要给李师师换更大更好的地方,都给李师师婉言推却了。
不过既然赵佶在这里,皇城司连同禁中班直,还有一众内使,早就在外间守得严严实实。什么闲杂人等都不放进来。周遭住户也是经惯了圣人私降的场面,晚间蹲在家里没人敢于高声。
不过现在外间却突然嘈扰了起来,象是什么人给拦在了小楼外面街道上的样子。晚间本来就比白天安静,这声音传进来,让赵佶和李师师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赵佶本来心情甚好,雅不愿现在叫人进来大发雷霆加以责罚。只等守在外面的人将其料理停当就拉倒。没想到等了少顷,这声音非但不见小,反而更大了一些,似乎还有一个粗壮嗓门放开了声音嚷嚷。
赵佶再也按捺不住怒意,狠狠一拍坐榻,喝了一声:“来人!”
外间顿时脚步声疾响,一个大珰模样的内使屁股尿流的进来,弓背垂腰,只是等着赵佶吩咐。
赵佶哼了一声:“现在却是越来越不会伺候差使了,朕在这里也不得安身了么?还要你们何用?难道想去管酒醋面局了?”
那大珰在禁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时侯脸如土色,忙不迭的回话:“是梁宫观与何管军漏夜而来,要求见圣人。本来是没有圣人在此间接见臣下的道理,可是…………”
赵佶冷笑一声:“不过梁师成面子大,你们不敢得罪是不是?这老翁,现在却是越发的不晓事了!还有何灌,朕面前岂是他卖直放粗的所在?出去传话,让他们都走!回头朕在寻他们说话,看他们如何自辩!”
那内使还有什么话敢说,唯唯连声的答应,就准备出去传话。
赵佶这个时侯却又转过了心思。梁师成毕竟是亲厚了多少年的心腹了,在他面前一向是恭谨周至到了万分。现在也在风口浪尖上,没有什么大事决不至于来马前街求见。
就算是何灌,赵佶也是看重的。何灌出身正,根基厚。而且胆子大性子烈敢管事。高俅之后,赵佶就准备用他来管三衙。汴梁禁军那么多将门世家,也只有何灌这等人物才能镇得他们服帖。而且何灌算是打过仗的,更可贵的是从来未曾在陕西四路打转过,和西军全无瓜葛。将来都门禁军总是要宿将来整练一下的,除了何灌就更没有合适人选了。
皇帝虽然权威至高无上,可是在不同的臣子面前这威势表现程度就不同。在有些倚重颇深的臣子面前,这权威还不得不收敛几分,尽力优容周全。
今夜反正搅扰也是搅扰了,一发就成全他们到底。看看到底有什么麻烦事情,早些料理完早些和李师师大被同眠。
念头转过赵佶就叫住了内使,冷着脸吩咐道:“让梁师成与何灌进来!真是不知道分寸的物事…………就将朕这句话告诉他们,一字别改!”
内使又转身领命,擦了一把冷汗飞也似的出去传话了。
李师师眨着秋水明眸,在旁边静静的听完。乖乖的一声不吭。看赵佶要见大臣,就起身向赵佶敛衽行礼,就要退出去。
赵佶此刻满心思都是对眼前美人的亏欠,再加上也不愿意见梁师成和何灌太久。当下摆摆手道:“师师,你别走开,就在旁边为朕端茶倒水就是。朕也实在为难,来你这就不容易了,事情还追上门来…………你也没什么听不得的,朕还信不过你?不过别说话就是,朝中之事,无论大小,都不是妇人能插口的。你可明白?”
赵佶打定主意,让李师师呆在这儿,你们就该明白我的心意,还不赶紧将事情说完就滚蛋大吉。**苦短,朕可没多少精神和你们应付!
真是一群不开眼的东西,梁师成这老货也越活越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就不能与朕明日再说?
李师师抿唇想想,就乖巧的起身侍立在赵佶身边,将他几案前屠苏倾了,换了一杯团茶放上。赵佶接过抿了一口,脸上愤愤的容色,也没减缓多少。
要是没什么要紧大事,朕饶不得你们两个!
~~~~~~~~~~~~~~~~~~~~~~~~~~~~~~~~~~~~~~~~~~~~~~~~~~~~~~~~~~梁师成与何灌拾级而上。何灌神色如常,梁师成却有些惴惴。他是全凭着赵佶的宠信才能在大宋威福自专,现在还有点宠信日衰的迹象,近来行事梁师成就分外的小心。
没想到在今夜,赵佶与李师师处消遣的时侯,自家还不得不赶来打扰赵佶的雅兴。想到赵佶此刻心中的不爽,梁师成就觉得有些后悔。
可他又如何不能赶来?萧言别业那里起火,要是萧言真的逃向河东,与神武常胜军接连一处。这责任之重,他如何担得起?此刻就得马上拿出应对方法出来。马上调遣兵马,四下搜捕萧言,对神武常胜军也得行断然手段加以处置!
这些应对方法,都是他无法自专的。特别是现在枢密无人,调兵遣将的权力都掌握在赵佶手中。不来见赵佶,大宋这个庞大的官僚统治体系,动弹一下都难。
唉,都怪这个南来子。若是没有他,大宋河宴海清,如何能生出这么多事情出来?自己一个偌大威风权势的隐相,又如何走到现今灰头土脸的这一步?
想到这里梁师成忍不住就看了何灌一眼,这个头发已然有些花白的武臣却一步步走得稳稳的,半点畏惧的意思也没有。一瞬间梁师成忍不住就是又羡又妒。这些有**的文臣武将自家这等内臣就是比不过,他们或有士大夫体系可以依靠,或者就是镇得住兵将士卒为朝廷所倚重,不象他们内臣,再大的权势,也都系与君王一身!
转瞬之间,就已经来到小楼之上。门口侍立的内使悄没声的挑开了玉帘。梁师成与何灌一前一后而入,就看见赵佶沉着一张脸,斜靠在榻上,手里捧着茶盏,扫视两人一眼,目光也是冷冰冰的。
梁师成心中顿时就大跳一下,和何灌都躬身行礼下去。
“拜见圣人。”
赵佶冷笑一声:“罢了,这也不是在禁中,也不是在延福宫,更不是朕要你伺候养静搬运练功的景灵宫………不过是朕难得一个可以消散消散的地方,却还被你们追过来…………当真是好大的本事!还行礼做什么?难道朕就缺你们这个礼数,巴巴的在这个地方等着?”
平日里赵佶气度可称雍容,对下也没什么疾言厉色。言辞刻薄也安不到他头上。到了他这种地位,再用词刻薄就未免太村,赵佶自以为风标绝世,不屑为之。
今日实在是有些恼怒了,近来皇帝威权,屡屡被怀疑动摇,诸事都不顺。现在在马前街这里,臣下都敢寻上门来!
这种心绪之下,语意之间,竟然丝毫余地都没留下。不过他还有些理智,梁师成是亲厚家奴,尽可以发作。这番话也多半都是冲着梁师成的,对何灌还留了三分颜面。
梁师成腿一软,差点就没站住。何灌却昂然不惧,行礼之后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风姿绝俗的女子侍立在赵佶身后就是一怔。转瞬也就明白,这定然就是那位李女史了。
何灌心下也有怒意,什么时侯皇帝与朝臣商议军国重事,能让一风尘女子侧身其间了!
不过他胆子再大,性子再直,这个时侯也不能就此事发难。最后只是定定的看着赵佶,硬声硬气的道:“陛下,今夜臣与梁宫观,得到回报。那南来子所在别业突然起火!那南来子动向不知,还在打探当中。兹事体大,臣下等不得不来面见圣人,回禀此事。还请圣人早做决断!”
大宋此刻政治体系的混乱,在今夜事中就可见一斑。萧言并没有明旨问罪。他所在地方火起,或者是开封府管,或者是皇城司打探来消息赶紧回报。
若是寻常走水,开封府自己就能料理了。就算萧言是大臣,其间牵扯甚深。这事情也不过交到政事堂那里,由政事堂商议如何处理,再禀报给赵佶。最后由赵佶决断。
可是今夜开封府不见踪影,萧言名义上差遣还挂在枢密院,偏偏枢密无人。政事堂诸公也无一人露面。最后出现在赵佶面前的却是一个提点宫观使和三衙当中某位管军!
大宋官制混乱,各个机构杂乱无章,这是开国以来就带来的绝症。不过以前还能勉力维持。可是到了赵佶掌权用事这么些年之后,大宋统治体系已然到了完全瘫痪的地步。
兵事枢密院无法管,政事堂现在只管三司财计事。都中那么多衙门已然不是人浮于事那么简单了,完全就是不管事。都门禁军原来归三衙约束,可三衙现在最高长官高俅又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人,赵佶也没安排人先接高俅用事。都门几十万禁军连同那么多禁军军将,现在完全就是各行其是,无法无天。
更不必说驻外军镇,现在隐然有割据自立的态势,在自己军镇驻地,文臣已经再难维持百余年来对武臣的高压姿态。就算是对朝廷中枢的号令,现在也都是要讨价还价一番。
兵权人事权都给赵佶一手掌握,可他又不是朱洪武或者爱新觉罗胤禛那种勤奋型的君王。加上朝中党争极烈,说得明白一些,大宋现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决断都难以做出!
这般气象,不要说女真大举入寇了。就连自家继续维系下去都难!
若不是这个统治体系再难维系下去,最后遇上的这个皇帝如此极品。这样一个大帝国,如何能一击便倒,轻轻松松的就告灭亡?
也正因为大宋统治体系的混乱软弱,才给了萧言这等人物行事的空间。在别人眼中,大宋还是一个庞然大物,凛然不可冒犯。在萧言这等穿越客眼中,却到处都是漏洞。今夜就在汴梁城中搅风搅雨。从士大夫官僚体系,到几十万都门禁军,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阻挡他行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组织起力量来平定这场乱事!
何灌这番话一说出来,咣当一声,却是赵佶手中茶盏落地,上好的龙团倾在地上,香气四溢。
赵佶一下坐直身子,一叠连声的追问:“萧言那里起火,则应奉天家诸库如何了?损失多少?现在查点清楚回报了没有?”
梁师成顿时就咽了一口唾沫。圣人啊圣人,你现在怎么想到的还是钱?
赵佶这番话是冲着他问的,梁师成不得不回答:“回禀圣人,臣下一得知火起就遣人去打探了,然后赶紧来拜见圣人,现在还没有确切消息回报。”
赵佶愤愤跺脚:“你管的好差事,你选的好人手,连这点事情都照应不来!还有三哥提点的好皇城司,朕早就该换人提点此事。现在皇城司莫不也是和那南来子做了一处?这么大事情事先都没发现端倪?要是应奉天家诸库所失大了,朕定要一个个从重治罪!”
何灌终于忍不住,放声道:“圣人,此刻还管什么财计事?若是让那南来子潜逃河东,与神武常胜军连通一处,则河东不复为大宋所有!不管这南来子是据河东自立还是直迫黄河,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现下要紧之处,就是赶紧将这南来子寻出拿下!”
赵佶刚才光想着钱了,现下何灌这么一嚷,他立刻也就反应过来,顿时就是脸色发白。头一晕就靠在了榻上。
大宋如何还经得起生出如此大的乱事?
兵不足用,财赋竭蹶。河东要是全路兴兵,数万悍军鼓噪而逼黄河。这该如何应付才好?这样只有将西军又调出来,再竭力搜刮以供军用。可西军与乱军混战与河内之地,则大宋腹心就打得稀烂了。就算乱事得平,这烂摊子什么时侯才能收拾好?
自己这圣君颜面,这竭力维持的丰亨豫大的局面,就成泡影。将来史书斑斑,自己又该是个什么名声?
这南来子,这南来子!朕起初不知道怎么迷了心窍,居然重用于他!
赵佶忍不住狠狠看了背后李师师一眼,当时萧言就是走通了李师师的门路,才自达于他面前,从此就在汴梁搅风搅雨,生出多少事端————不过赵佶此刻是绝对不会承认他是被萧言那几百万贯砸晕了。
李师师俏生生的站在那里,赵佶目光逼来,她只是微微敛容垂首,如玉一般的容颜仍然是那副不染半点凡俗的模样。
唉,这样的女子,又怎么知道俗世间是如许的险恶呢?只恨自己不能将她接回禁中保护起来,还要在这红尘俗世当中历劫。南来子的事情,如何又能怪到她一个弱女子的头上?
只恨那个南来子,居然能挖空心思,走门路都走到马前街这里了!
赵佶在心里叹口气回头,何灌却又大声开口:“回禀圣人,臣事前与梁宫观商议,已然遣人去制住那南来子,除了臣麾下一些得用军将之外,还拣选了数百禁军军汉。现在怕已然出了南薰门了。现在南薰门外有火光连绵,一直向汴梁而来,少停定然有消息回报过来。还请圣人下诏,臣好召集禁军得用军马,有备无患。天明之后也可去搜捕那南来子…………”
赵佶点点头,调兵是枢密的事情。管兵是三衙的事情。现在枢密无人,三衙高俅病重。这些权力都抓在他手里了。正常来说,调兵只认枢密号令,不认皇帝手诏的。可是到了大宋现在,赵佶是言出法随,谁也不会那么没成色封还他的手诏。
何灌说的自然是正理,赵佶刚想点头,转瞬间又迟疑了。要下诏书就得用宝。此刻不要说正式下诏该用的印玺,自己身上连闲章都没带上一枚。如何下手诏出去?更不必说这诏书要为人认可,还得按一定流程,知制诰的翰林草诏,东府或者西府副署,自己再用宝。饶是现在西府副署是不必了,可自家总不能拿一张麻纸草草写就,也不用印,随便找根带子一束就让何灌出去传诏罢?
这样行事,何灌会不会为那些禁军军将赶出来不一定,肯定是一个兵也调不出来。
要走完这些正式的流程,自己就得紧急赶回禁中。将相关人等都召入禁中。大宋立国以来,对漏夜召见大臣是极端忌讳的。这表明定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稍微有些法度的大臣,不是君王不豫,遇见国本延续的大事,也绝不会奉召漏夜入宫的。自己要这么一动作,拿就是动静太大了。南来子之事,就闹得天下皆知。
自己颜面事小,可是河东可能会因此进一步变乱,甚而不可收拾的消息就再也瞒不住了!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还有连夜在都门当中召集兵马也是了不得的大动静。花朝之节夜中,金吾不禁,歌舞升平。突然传骑四出,各处聚将点兵。按照现在都门禁军的德行,不闹得全城骚然是不能罢休的。就算召集出一支几千人的人马,天差不多也亮了。又何苦闹这么一出?
反正何灌说他已经遣出人马行事了,等这支人马回报进一步消息再说罢。至少有什么动作,也等到天明再说。
萧言这厮,南归之人,在汴梁毫无根基,难道还能在这煌煌都门闹出多大的动静来?现在估计忙不迭的再奔命罢…………天明再安排这一些也不迟?萧言就算仓惶出奔,飞骑穿抢先,沿着黄河守候,几名县中快手就能将他拿下了…………就算他在神武常胜军中有一定影响力,不过是以前用财货结之,现在他已经无法再掌握汴梁财源,自己着意安抚之下,神武常胜军中不少还是西军出身的,未必会和这南来子一起作乱。自己还是镇之以静为好,大宋帝君,哪能这般沉不住气?
一转眼间,赵佶心中念头此起彼伏,已然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弯,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自己贸然在夜间行事,召集大臣,点选兵马,平白将汴梁城搅得大乱。
赵佶恐怕自己都不明白,潜意识里,他未尝不知道在他治下,这些年大宋到处都是生烟起火。现在汴梁城中畸形的繁华富丽,已然是他内心深处最后一层遮羞布了。一旦将这层遮羞布扯开,他就要直面他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些事实。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汴梁城中自乱起来!
在梁师成与何灌的目光注视之下,赵佶缓缓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沉声开口:“何灌,你既然遣人在先,这份忠勤之心,朕记下了。朕不指望你今夜就拿下这南来子,只望能早早打探到他下落如何。然后朕会传诏各处,画影图形,将其捕拿…………梁师成,南门外应奉天家诸库事后查点就着落在你身上,财货留存情况如何,散落多少,都要计点清楚。你遣去的那些监视萧言之辈,死了就算了,没死也都拿下,重重惩治!朕从此以后,再不想看到这些人!尽用些无能之辈!”
梁师成满口苦水,躬身领命。一直以来,被这个南来子害得最惨的,就是他梁师成啊梁师成。直娘贼,上辈子定然和这南来子有夺妻之恨…………何灌得了夸奖,却犹自不罢休,昂然发问:“陛下,点将聚兵,以安汴梁的事又如何措置?”
赵佶笑笑:“那南来子有天大本事,难道还能将朕的汴梁翻转过来?他现在所想,无非就是惶惶奔命!这事,朕可为你何仲源作保…………你还怕这三衙管军的位置落到旁人手里?明日朕就下诏,你先权代高俅掌管都门禁军,都门安定了。再为朕去河东走一遭,将那里的麻烦平定了。然后回转就入枢密为副,踏实将都门禁军整练起来,将来正位西府,朕也许你!朕必然全你始终,让你不会与狄武襄一般!”
这就是许下好大恩典了,这个时侯,赵佶也明白牢牢将军队掌握在手中的重要性。眼前就这何灌值得用,可以用。赵佶也再不吝惜高官厚禄了。
何灌面上却没什么喜色,行礼慨然道:“臣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接着又抬头追了一句:“微臣还是斗胆请陛下早早入禁中,下手诏以点将聚兵,微臣必保得汴梁如泰山之安!”
赵佶勉强一笑摆手:“君上漏夜叫门入禁中,再召大臣入禁中下急诏。这成个什么事体?还以为大宋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而且现在城中无事,却到处点将聚兵,呼喝嘈扰,花朝之夜,却要让汴梁先乱起来了…………朕就在这里稍待,等你们回报后续,天色一亮,就早早回返禁中,何仲源啊何仲源,朕知道你忠勤肯任事,就这样了如何?”
赵佶和颜悦色的与一个武臣这般说话,还带着点商量的口吻,可谓前所未有。梁师成在旁边都看得有点羡慕。何灌还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躬身领命。就要出外带着扈卫与梁师成一起朝南门去行事,他要弄明白南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有变乱,还得稳住局势。梁师成还得更辛苦的出城,去起火生乱的萧言别业弄明白究竟。都有要紧事情要做,在这里耽搁不得。
就在两人准备行礼退出去之际,室内几个人都是神色一动,隐隐听见有呼号之声远远的传了过来。
赵佶神色疑惑,梁师成也尽力竖起耳朵,而何灌却是心里一沉。
莫不是真的生出事情来了?
稍停一阵,这声音越发的清晰起来,在南面如雷声一般滚滚响动。传到这里已然是闷闷的。却带着莫名的不祥意味。
到了此刻,室内几人终于确定不是自家听邪了耳朵。在门外侍立的内使黄门也开始有点骚动,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
何灌这个时侯也顾不得君前失仪,冲到窗前一把将雕花窗户推开,冰冷的空气涌进来,让室内几人都是浑身一颤。在楼下,在马前街上值守的禁中班直,皇城司使臣,这个时侯都乱纷纷的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还有人想找个高处爬上去,想看明白南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周遭民居,这个时侯也都纷纷推开窗户,还有人爬上屋顶,尽力向南而望。
这份疑惑没有持续多久,转眼之间,就看见汴梁城南有第一处火头升起,接着又是一处。在夜色当中闪动,照得四下通明。
呼号之声稍一停歇,突然又一下变大,转眼之间已然是从南到北近了许多。滚滚而来,一下就撞入了这小楼之内,一下就撞在了室内大宋帝君赵佶的心头!
半个汴梁城,似乎都在响动着这惊天动地的呼号怒吼之声!
赵佶腿一软,就坐在了榻上。梁师成不由自主的开始瑟瑟发抖,所谓隐相气度,在这一刻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下去了。
这汴梁城,真的生乱了!这场乱事到底如何而来,如何就发展到这样规模。谁也想不明白!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竟然是让人如此的措手不及!正因为无备,才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只觉得在这一刻天似乎都要塌下来了!
大宋都城,安乐富贵了百余年的汴梁城,生乱!
~~~~~~~~~~~~~~~~~~~~~~~~~~~~~~~~~~~~~~~~~~~~~~~~~~~~~~~何灌咬牙转身,大声喝道:“圣人,汴梁生乱!臣保圣人赶紧回返禁中要紧!只要圣人得安,臣再出去平乱!”
赵佶抬手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胆气,有决断的君主。唯一所长者,就是将原来还能勉强平稳运作的朝局搅得一团乱,什么事情都办不下去,最后只能让君主出马。不知不觉的就让君权远远凌驾在相权之上。而且大宋君主异论相搅的家法在他手里更发扬得变本加厉,朝中党争在他一朝臻于顶峰,士大夫体系再也形不成合力与他抗衡,反而纷纷要在他面前献媚。
正是用了不惜将大宋统治体系瓦解的手段,赵佶才获得了大宋前代君主前所未有的权力。用人行事享乐,全无顾忌。
他自以为自己是远迈前代的圣君,可以应对一切变故。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
可是当有人掀了桌子,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乱摆在他面前的时侯,赵佶顿时就觉得手足无措。
指望政事堂有名臣坐镇,可以挺身而出,收拾局面?
政事堂现在用的是一个垂垂老者蔡京,几起几落之后早已无法掌握朝局。只是能行理财事。所谓政事堂,还不如和三司合并。蔡京也再无这个精力本事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这样的政事堂,这样的蔡京,才让赵佶放心。代价也很公平,缓急关头,他也用不上政事堂!
指望都门禁军出而平乱?调兵需要枢密,而枢密现在无人。高俅病重将死,也无人取代。这倒不是什么帝王心术,纯粹是赵佶怠政,童贯去后没有什么让他放心的人接手,干脆就暂且不理。现在更有拟议用李纲来接西府,中间这空窗期就更没当一回事。
现在全城生乱,就算马上有自己手诏,又能找到多少军将,集结起多少兵马?对于都门禁军的散漫程度,赵佶是难得的深知下情,往日在禁中,还能拿来当笑话讲!
指望大宋的那些士大夫自发而出,带着家人门客,出而平乱?
君王视士大夫为玩物,则士大夫也不会与君王同心。这些年来赵佶不断提拔信进,正途用人壅塞无遗。而且不断卷起党争,以收权柄于自己一身。自以为得计的同时,不仅大大败坏的大宋士风,而且士大夫团体与他赵佶的向心力也大大减弱。现在这些士大夫也忙着各保各家,难得有几个愣头青想逆流而上,赤手空拳的出来平乱!
在真实历史上,女真兵临城下。汴梁同样是宰相不足用,禁军不足用,都门文武百官都不足用。而赵佶更是束手无一策,干脆禅位逃避。如此分崩离析的统治体系,焉能不一击便倒?
赵佶这个时侯彻底显现出他色厉胆薄的本色,往日雍容气度不知道抛到了哪里去。半晌则声不得。
何灌心急如火,又上前一步固请:“还请圣人早早移驾,回返禁中,下诏平乱!臣自请任事,必将此次乱事平定下来!”
梁师成也反应过来,拜倒在地:“老臣也恭请陛下早早移驾!”
两人也不等赵佶答复了,梁师成招呼一声,伺候赵佶的内使都是他使出来的人。顿时领命上前要硬架赵佶移驾回禁中。
这个时侯一直不言不动专心当花瓶的李师师却张开袖子,一下拦在赵佶面前:“谁也别动!外面乱成这样,就贸然让圣人移驾。圣人是白龙鱼服,未曾带多少班直扈卫,要是出了什么万一,谁担待得起?”
何灌哪里还管得面前是皇帝大房还是二奶,怒喝道:“君王大事,哪有妇人插口的余地!快快让开,否则休怪老夫得罪!”
李师师也尖声吼了回去:“他是圣人,也是我的男人!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你们又有谁能?反正换个圣人,还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饶是何灌,这个时侯都为李师师气势所迫。忍不住退后半步。接着就是大惭,自己是死人堆里面滚出来的重将,居然为一个美貌女子逼得退后。
就算这美貌小娘是圣人内宠也不成!
何灌并不向前,环视周遭内使:“去将李女史架开,什么时侯,岂能尽着一个妇人在这里胡闹?”
李师师俏脸森寒:“只要你们能确保圣人在赶返禁中途中不出意外,我就让开。不然除非我死,别想进前半步!眼下城中生乱,只要圣人无恙,天明之后,还怕平定不下来?圣人在宣德楼登高一现,这么多文武百官,这么多禁军军将,这么多汴梁百姓,还能跟着作乱不成?要是圣人在乱中出行,有了什么万一,才再收拾不了!现在只要圣人平平安安就好!”
何灌和梁师成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李师师说得的确有三分道理,文武百官,都门禁军,汴梁一城。百余年来的确受赵家恩情甚重。天明之后,只要赵佶无恙,很大可能人心就这样安定下来。夜间不知所措的文武,也会纷纷而出,参与平定乱事。要是赵佶出了什么意外,这场乱事才真的无法收场了。
不过这个时侯,岂能将赵佶放在外间民居,就是要保他平安,也得赶紧将他送入禁中啊!
靠在榻上的赵佶这个时侯有了点反应,却是一把就拉住了李师师的手。抖着嘴唇最后只迸出两个字:“师师…………”
何灌抢前一步,隔着李师师大声道:“圣人,就靠着眼前人手,臣舍了性命也要保圣人平安移驾禁中,迟则生变!”
赵佶狠狠瞪了他一眼:“乱事突起,谁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担保途中无人拦截?赶紧遣人去联络禁中诸班直,扈卫朕移驾,之前朕就在这里不动!何灌,大乱当中,劝朕轻出,朕只当是你糊涂,不要再说了!”
话说到如此诛心,何灌哪里还能再说什么。恨恨就退了下来。
他心下顿时恍然,不是什么其他的话打动了赵佶。什么赵佶平安无事天明之后就容易收拾人心平定这场莫名而来的乱事都是虚话,赵佶也根本顾不到明日了。他只是单纯不敢在这几十人的扈卫下穿行在大乱突生的汴梁夜间街头罢了!堂堂君王,竟然托庇在一个女子的小楼当中,什么事情都不敢做!
这就是平日里气度俨然,将朝局一手掌握,将天下豪杰拨弄在手心,让无数大宋军人卖命厮杀的大宋圣君!
直到此刻,何灌才看明白眼前这位圣人。
胸中郁气,不知道由何而发。何灌是敢于任事之人,可是如今大宋,却少有让他展布的余地。他重重一跺脚,对赵佶行礼:“臣这就去联络禁中诸班直,来扈卫圣人移驾!梁宫观,圣人安危,就交给你了。托付,托付!”
说罢何灌就昂然转身而出。
室内梁师成偷眼去看赵佶,这位帝君却是脸色又青又白,拉着李师师的手不放。瞧也不朝他这里瞧。
李师师俏立榻前,此刻俨然就成了大宋皇帝的保护神,对着梁师成款款道:“宫观,还将街上那些班直使臣,还有宫观的扈卫都迎入院中罢。这么个阵仗摆在那里,却是招乱党前来呢…………”
梁师成应了一声,又去看赵佶。赵佶忙不迭的摆手:“快去快去!听师师的吩咐行事!”
梁师成比何灌干脆得多,恭谨答应一声,转头就去听命行事了。
走出小楼,梁师成才苦苦一笑,呆呆看了一眼南面越来越亮的烟火,听着越来越响四下轰鸣回荡的呼喊声。
这场乱事,是萧言你这个南来子卷起来的么?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收场?难道你还能颠覆大宋不成?
你就不怕异日被擒,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