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峙县北,滹沱河谷陈家庄园之前。
虽然还是清晨,可是头顶天空云层堆积,色做铅灰。雪花飘飘卷卷,比昨日更大了一些。眼看得就有一场更大的雪,将呼啸而落。
穿过河谷的寒风,也变得越发刺骨。
流民当中,不论是领了号令作为骨干的那些青壮。还是因为已经没了干粮,只想着寻觅到一点吃食好挨过将要落下大雪的老弱。在雪地当中,都拼命挣扎向前。
几千人的人群,却显得出奇的沉默。就连人群当中半大娃子,这个时侯都没有什么响动。在地上跌倒,就爬起来。走不动就互相护持。人人将手中木棍石头攥得死紧。
正因无声,才显得加倍可怖。
寨墙之上,所有人都觉得两腿发软。十来个持弓庄客,下意识的就张弓搭箭。却流着冷汗看向率领他们的那个庄客头目。就是昨夜和杨再兴搭话的那个四海汉子。
那庄客头目已经将头顶冬帽摘下来,捏在手上。脸色铁青的一言不发。
一名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往日里也算得乡间好勇斗狠一条汉子的年轻庄客带着哭声开口:“米大哥,这怎么处?放不放箭?”
这米姓汉子嘴里发干,飞快摇头:“十几张弓,抵得什么鸟用?见了血,更不好收拾!”
他转向已经瘫在胡床之上瑟瑟发抖的庄园管事:“都管,却不成了。还是打开庄子罢!明明白白,就是神武常胜军想俺们庄子里面粮草,驱这些流民行事。招呼这些军汉上前,开庄子予他们。还能保个平安!要是这般迸下去,真让流民扑庄子,俺们几十个庄客,能当几时?这般流民为了吃食活命,却不惜命也!粮米只是主家的,性命却是俺们自己的!”
那管事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却下意识的摇头:“开了庄子,搬空粮米,俺还是一个死!这行不得也,这行不得也……………过往神明,六丁六甲,值日功曹,却救救俺们则个!”
他咬死了不开庄子,米姓汉子无奈转头。就看见流民大队已经漫到了庄外的壕沟之前。这壕沟本来浅,大宋境内,壕沟内也未曾埋什么尖桩蒺藜。几场大雪下下来,本来就不甚深的壕沟又填了一半,冻上之后,哪怕老弱也能跳下爬上。吊桥虽然高悬,却又济得什么用场?
这些流民在壕沟之前,果然未曾止步。纷纷跳下,连滚带爬的翻越而过。转眼间就直逼寨墙之前。谁也没瞧那张开了十几张牛角弓一眼。回头就吆喝着要将那几张粗陋长梯运过来。
更有多少人沿着寨墙蔓延开来,用手中木棍石头敲击着寨墙。想寻路上去。更多的人涌到紧闭的寨门前面。开始用身子撞门。已经有人在吆喝:“寻大石大木来,砸也砸开了这鸟门!打开庄子,饱食一顿!”
听到外间响动,一直缩在庄子当中的女眷忍不住就爆发出尖利的哭声。和寨墙外大队流民的呼喊混杂在一处,如一阵阵狂风卷过,让寨墙上这些庄客站也站不定了。
十几张弓胡乱的移动着,却不知道指向哪个目标。拉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却不敢稍松。只怕这羽箭飞出,白雪染红。就让眼前这数千流民,爆发出更大的狂乱!
远处数百神武常胜军骑士,缓缓向前压了一些。和流民大队保持着一个短途冲击就可以杀进去的距离。每个人都定定的看着眼前一切。刘保忠脸色也沉了下来,再不复刚才轻松模样。
他身边一名都头,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直娘贼,管庄的贼厮鸟真是舍命不舍财,真想让这些流民灌进去才肯罢休?”
刘保忠青着一张脸没说话。驱赶流民,无非就是用来吓唬这些堡寨。真到开打,就有些难看了。不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的?成千上万陆续而来的流民,在北面行事的数千军马,在雁门关驻守的几千儿郎。代州大营的神武常胜军主力。哪里不需要粮草?不将这里彻底扰动,怎么震动从太原府一直到汴梁?
要不是朝廷薄待俺们至此,如何会到此等地步?俺们倒是想踏实守边打仗,可要不是萧显谟一直苦心孤诣的在汴梁挣扎维持,俺们这些能厮杀肯厮杀的军汉,过段时间,骨头都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真要闹,就直娘贼不能回头!萧显谟地位在,总能想法善后。俺们这些用性命博来的地位富贵,才能踏实落在手里。
只是要见了血,只怕岳将主哪里不好交代。囚攮的,俺就担了这责任就是。岳将主什么都好,就是耿直了一些。不知道西军那里,向来闹得是更加不堪。俺老刘就先做这个恶人罢!不管是行军法还是打军棍,牙齿一咬顶着就是。自家还有个浑家和儿子丢在汴梁,显谟总会照应,神武常胜军在,儿子长大了袭职,也是军将了。好过从最底下的小卒一路爬上去!
刘保忠腮骨咬得紧紧的,恶狠狠的在心头想着。身旁军士不住的看过来,他硬着头皮就是一声不吭。西军出身的,才知道经营维持一个团体的不易。团体在,几代人的富贵都在。团体不在,什么都不必谈起。从现在开始在河东路的举动,就是这个团体是不是能发展壮大的关键!
刘保忠虽然粗,识点字却读不通书。作为大宋武臣,这点上面却看得分明得很。
他在这里内心天人交战。寨墙之上却比其他更是不堪。不少庄客虽然还张着弓,却吓得尿都出来了。更有岁数小一些的眼泪早就哗啦啦流了满脸。
梯子已经运过壕沟,这些流民呼喊着就要支架起来。已经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第一批流民漫上墙头,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情。
那管事却突然从胡床上跳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头。捏着拳头声嘶力竭的大喊:“放箭!放箭!养你们何用!派人去粮仓放火,要死就都死在一处!”
他嗓门凄厉,有如狼嚎。这么多流民猬集在下,都被震得稍稍一顿。旁边米姓汉子知道此刻局面已经是干透的柴堆,经不起一点火星了。当机立断,狠狠一掌切在这管事颈子上。这管事呼喊声戛然而止,重重软到在寨墙之上。
米姓汉子猛的扯下身上披风在空中挥舞,拿出吃奶气力呼喊:“俺们愿意开寨!军爷们但请上前!”
周遭庄客在这生死关头也立刻反应过来,同声大呼:“军爷们上前,军爷们上前!”
米姓汉子是久走江湖的,早就看得分明。今日关键,就是这跟在后面缓缓而来的剽悍甲士!直娘贼的神武常胜军,行事直这般肆无忌惮!不必说河东边地就是他们做主了。自家有弓马有气力有胆子,何必在此做个庄头,投军也能博场富贵!
那边刘保忠憋着的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就重重吐出来。猛的一催坐骑,将马鞍旁边铜锤扯了出来,扬声大喊:“全都退开!再围着寨子,格杀勿论!借出粮食来,总把你们塞饱就是!”
三百多弦早就绷紧的甲士,立刻同时催马而出,跟着刘保忠一起大声呼喊:“退开!退开!俺们总管你们吃饱就是!”
流民大队就是一僵,不知道内情的还舍不得眼前就要漫进去的庄子。可是流民中精壮已经七嘴八舌的大声招呼:“都退开!让军爷们给俺们做主!再当在这里,踏死都是白饶!”
这些精壮汉子,都是流民中有些号召力的。居中主持,也多是他们行事。这般一喊,已经有一大半人向两边拼命退开,一个个在雪地当中跑得跌跌爬爬。其他人反应过来,这可不比只有几十名庄客的寨子,而是三百多披甲骑士!一名披甲骑兵足可抵五六个未曾结阵的有甲步卒。能当多少个他们这般甲无一领,手中只有木棍的老弱?
算是算不过来了。三百多匹健马踏雪而来,这个时侯再挡着,真是踏死都白饶!
乱哄哄着,几千流民退开得比上前都快。神武常胜军骑士毫无阻挡的直到寨墙之前。刘保忠还大不满意的招呼:“放吊桥,开寨门!俺们是大宋经制军伍,除了借粮,保你庄园秋毫无犯就是!这粮食到运使那也有地方领,非要闹到这般难看,图个什么?”
几百骑士,也向两边散开,隔开流民和寨子。都大不耐烦的等着庄子打开。不多一会,吊桥咯吱咯吱放下,寨门也轰然打开。那米姓汉子架着已经鼻涕眼泪满脸的管事同几名庄客迎出来,朝刘保忠点头陪笑:“却不是俺们死硬,实在是庄中都管不晓事。大军在前,命须是自家的,这般迸着做什么?这位将爷,一庄老小性命都在将爷手中捏着,还望将爷慈悲!”
一边陪笑一边就回头招呼庄客:“快遣人去烧热水,准备酒食。让军爷们安歇!这般冷的天气,军爷们也吃辛苦了。奉承军爷,都是俺们的差使…………却不知道神武常胜军还招不招人投军?这般威风大军,能吃份粮,那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刘保忠嘿了一声,放松之后,看这个主持打开寨子的庄客头目就顺眼之极。跳下马来走到那瘫成烂泥也似的管事,从怀中扯出一纸文书塞在他手里:“仔细瞧着!有俺们神武常胜军的勘合与关防,借你们三千石粮!多了少了,俺们再说话。神武常胜军一年应在河东路坐支九万石粮,草十一万五千束,人马都在其中。到哪里赔不出你这三千石?再说这成千上万流民南下,你垫出这些粮草,也是一场好大阴功!收谨慎了,丢了运使那里怕不认账!”
管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脚更是僵硬,裤裆里面还湿冷冷的一片。头更是昏昏沉沉,已经乱作一团,不会想事情了。只是下意识的抓紧了这纸文书。周遭庄客也都提心吊胆,他们是依附庄客,家眷都在庄子里,这支军马行事肆无忌惮,要是祸害到庄子里,大家也只能瞧着。
没想到刘保忠却对米姓庄头摇摇头:“庄子俺们就不进了,等会儿这些流民俺们自会编队。一队百人,押着他们进来搬粮。要是有人乱动,尽管回报于俺,俺砍他们脑袋。俺是领军之人,将主严令,要是自家高坐进去,好酒好肉再抓两个小娘陪着,砍脑袋有份。军律太严,这份心就领了。”
在场庄客都讶然。如此强横霸道的驱流民迫开庄园。却不进庄抢掠丝毫。这支军马剽悍之处,用眼都能看出来。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偏偏军中约束却是如此之严。其间反差太大,让人都完全难以理解了。只明白一件事,有宋以来,只怕未曾见过这等军伍!
刘保忠又瞅了米姓庄头一眼,在他胸口捶了一记。他手上戴着铁手套,这一记敲得米姓汉子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摇摇晃晃,却一声不吭站定了。
“怎么称呼?跑过北面?会骑马么?”
米姓汉子马上答话:“小人米三,没个正经名字。会骑马,会开弓。护商走过北面,最远到辽人的倒塌岭节度使司处,来回怕不就几千里。射杀过六个马贼,当面搏杀也割开过两个马贼的喉咙。将爷,你瞧小人成不成?”
刘保忠点头:“此间事了,跟俺走!看你练不练得出来。俺们神武常胜军就是大宋第一强军。能厮杀能立功有人照应,不会干没你的。却是要拿性命来拼!俺们这一军立身根本,都是在能死战杀鞑子上头!凭着这个,俺们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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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已经是午时时分了。
头顶铅云,显得越发的厚重。低低的似乎压在头顶。冬日阳光,丝毫无法从厚厚的云层透下来。
寒风比起昨夜,大了许多。卷得雪花在空中狂舞。寒气似乎要一直沁到人的骨头里面去。要是昨夜换成这般天气,在野地里面苦熬的流民,不知道要冻倒多少个。
在陈家庄园左近,却是一片火热的景象。
大队的车马,源源不绝而来。都是神武常胜军中军将押送。一队队的流民,由神武常胜军中军汉们领着,打开了庄园内的粮屯。将各色各样的米粮都运了出来。人喊马嘶的声音响成一片。
庄园当中,实际存粮自然是三千石不止的。不过多也多得有限,来之前,这些大户的底细,自然都摸得清楚了。留个一二百石给庄园中庄客度冬。其他的就清楚不了糊涂了。就按照三千石这个数字结算罢。
三千石米粮,真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就是这几千流民一起动手,估计也得运上两三天的。组织起来的车马,更是得在雪地里往返好几趟。不过好在神武常胜军中别的不多,骡马比起大宋任何一支军马都要广盛许多。更不必说北面郭蓉甄六臣他们活动,这些时日又搜罗了上千的马骡转运回来。
一袋袋沉重的粮食为流民辛苦的扛出去,装在车上或者驮在马背上。凑到一定数字,就听见带队军将一声呼喝。朝着雁门关方向转运。那里几千军马,五六千精壮民夫,再加上源源不断而来的流民。多少粮草都消化得掉。现下雁门关的存粮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程度,对此间收获,可是望眼欲穿!
流民一个个搬运粮草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也没有亏待他们。在陈家庄园之外,排开一溜铁锅,铲雪烧开。焖出一锅锅焦黄的黍米饭,或者熬出一锅锅的肉汤。扛一袋子粮食便能换一张纸筹,凑够一定数量将去就能换吃食。吃饱为止。围着这些锅灶。一堆堆的流民只顾发出稀里呼噜香甜饕餮之声。
若是已然吃饱了。照样可以换成米粮发给。到时候还要南去代州大营,说不定还会望河东腹心之地走得更远。虽然沿途也有发给干粮。可是这个年月,这个天气,身上多一升粮食,就多一份活命的本钱!
周遭村民看着这实打实的换吃食换米粮,忍不住都是眼热。边地租佃为生的乡民,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租子重,官府加上主家的差役又重。冬日又漫长得很。糊口问题还不大,但是整天也别指望能吃到塞脖子的程度。
这里主家陈家又刻薄,平常大族对依附佃户青黄不接的时侯,多少会散米散柴。佃户不比自耕农。对自耕农大族自然是百般针对,巴不得将他们手中田地并到自家手中。佃户却是生财工具,按照大宋的规则,大族若是太过于刻薄,那是要被其他家瞧不起的。
偏偏在这河东边地,染了一些弱肉强食的胡俗。没有大宋腹心之地尚存的一点农业社会的温情。行事苛酷许多。陈家繁峙县庄园的佃户,日子相当之窘迫。所以在流民迫开陈家庄园的时侯,基本上都在看热闹。没什么护主的举动。
此时陈家庄园被打开,还有许多佃户男女老幼一齐上阵,参与了搬运米粮。同样凭着纸筹,换了或多或少的粮食,眉开眼笑的转回家去。
陈家庄园之外,几千人往来穿梭。数百匹骡马嘶鸣喊叫。几十口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时间竟然热闹得跟集市也似。
刘保忠说不进庄子,还真就不进庄子。将坐骑马鞍搬下来放在雪地里面,四仰八叉的坐着。一手端着一碗热汤,一手抓着厚厚一张蒸饼。胡乱的就朝嘴里塞。还得意洋洋的看着眼前一切。
押运车马而来的另一营指挥使和刘保忠是旧识,看刘保忠得了彩头,没死一人就搞到了如许多粮草。纵然是同僚也有些眼热,凑到旁边笑道:“老刘,没想到你在这上头天分也不浅。怎么样,干脆做个司马得了。不用上阵厮杀,每日就经手钱粮资财。要不了几年就面团团富家翁了,不必和俺们一般,提着脑袋上阵厮杀,将来说不得还能死在床上。”
刘保忠横了他一眼,摸着自家心爱的大铁锤。从鼻孔里面发出重重的哼声:“诸乙,论军功,你争不过俺,就别出这样的鬼心思将俺压下去。有本事下次和俺一起冲阵!要不是朝廷不给俺们粮米,俺来做这个鸟事?流民逼着寨子,眼看就要漫进去的时侯,俺背后全入娘的湿了!显谟说得好,俺们厮杀汉,根本就在杀鞑子上头。这是眼看着河东路鞑子辽人都要闹起来,俺们才敢这样行事!什么直娘贼的军中司马,什么钱粮财货,岳无敌在,你敢伸手试试?在显谟面前,岳无敌一句就顶十句。除了韩将主,谁也漫不过他去!”
叫诸乙的指挥使吃刘保忠顶回来,不过嘿嘿一笑,摇头道:“俺们是轻骑,你们是具甲重骑。俺得多缺心眼,和你比冲阵?到时候杀的鞑子,不比你少就是…………你这句话说得没错。俺们是新军,在朝廷眼里又是后娘养的。立身根本全在军功,有军功,俺们就稳得住。显谟在汴梁也就稳得住。这点借粮之事,就不直什么了…………囚攮的,北面什么时侯才大动起来?”
这句话一说,诸乙就觉得有些失口。刘保忠虽然粗直,这上头也不傻。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一口蒸饼噎着了,直着脖子灌热汤。
诸乙笑笑,解下腰间水葫芦扔给他:“瞧你塞肚子那个又夯又村的模样!俺的天下第一泉水,相公们都拿来煎茶的。送你喝了!”
刘保忠接过水葫芦,喷着饼渣骂他:“俺有热的不喝,喝你这冷的?就算要做人情,也不似你这般模样…………”
说着还是摘下葫芦塞子,热汤究竟喝得不爽利。他是粗豪军汉,冰天雪地喝凉水也是等闲事耳。结果摘下塞子却闻到一阵酒香,当下又惊又喜的看向诸乙。
诸乙直笑:“又不是当真临阵,你给俺们借来三千石粮,就是岳将主在,也眼睁眼闭了。要是不要,还俺就是。”
刘保忠吼了一声:“囚攮的才还你!”顿时就咕咚的一大口。
喝得猛了,淋淋滴滴,洒了一胡子。接着摸着胡子豪气干云的大笑:“痛快!”
正顾盼自雄之间,就看见杨再兴满头大汗的挤过来,朝他禀报:“虞侯,半日就是六百石粮运出来了。散了七八十石。其他的都装车装马完毕。要是连夜紧着弄,说不定到明天天亮,这三千石米粮,俺们就落袋平安,笑纳他们陈家的了。”
刘保忠骂了一句:“是借!直娘贼,说得俺们好像跟盗匪也似。俺好歹也是个大使臣,值得抢这么个庄子么?却没有骚扰庄子里面半分罢?”
杨再兴年轻的脸上笑得一脸傲气,剑眉高高挑起:“俺们是神武常胜军,欺负这些百姓作甚?岳将主严令,谁敢不从?弟兄们都老老实实,就等运完粮草走人。有粮吃,女真鞑子大队南下,俺也挑他七八十个再说。”
刘保忠大笑:“说得好!”
就手将水葫芦扔给他,杨再兴接过来就闻到酒香。顿时眉开眼笑,直着脖子也是一大口。才喝完,一边擦嘴一边无意识的看向远处。顿时低声惊呼一声:“岳将主!”
刘保忠和诸乙一起转头,就看见雪花狂卷之中。远远立着十几骑。这般天色,形容并不是看得分明。但是当先一骑身后侍立的亲卫,头顶貂帽貂尾舞动,却是分明。更有一人,持着一杆长长的大枪,用火红锦缎包裹。更是岳飞的招牌。这杆无敌大枪,枪缨的每一丝,都不知道是用多少鞑虏的血染红的!
大雪当中,每名骑士肩上,都是厚厚的一层落雪。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如此距离,要不是杨再兴眼利,只怕再有一阵都没人发现得了。
刘保忠顿时一身冷汗又渗了出来。岳飞说要巡视四下,就准定要巡视四下。自家还好没有半点扰民举动,更没有进庄子勒索什么供应。舒舒服服的醇酒美人。要是做了半点,岳飞说不得就要过来,当下就行军法!
当下什么也不顾了,伸手就去牵别人的马,翻身上马就要迎过去。岳飞等十几骑却是似乎发现了他们的举动。将缰绳一带,掉头就走,转瞬之间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当中。
这么冷的天气,如此大雪,岳飞更不知道要巡视多少地方,牢牢的掌控住散出去行事的几支人马。
刘保忠在马上挠挠头,忍不住就是嘟囔了一声:“现在总算是有粮有钱,北面大闹起来,朝廷也再没个不重视俺们神武常胜军的道理。岳将主年纪轻轻,也是如此地位了。怎么看起来就是一副开心不起来的模样…………当真古怪。”
风雪当中,岳飞和十几名貂帽都亲卫缓缓而行。要赶往另一处行借粮事的军马那里看看。军马撒出来,岳飞就一时间连雁门关修筑事都放下了。领着亲卫就踏冰卧雪,一直在外奔波。
这里三千石米粮到手,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至少雁门关几千大军,说不得还有北面行事的军马,粮食都能支撑一气了。岳飞身后貂帽都亲卫都是兴高采烈,觉得甚是解气。朝廷薄待又如何?显谟一份号令下来,俺们也能自活。听显谟号令,就是痛快!
岳飞一张年轻的面庞,却始终沉着。没有半点松动的意思。既然已经决定遵奉号令行事,也就再没什么迟疑不绝的心思。岳飞虽然耿直甚而有点单纯,却不是拿得起放不下之辈。只不过在这风雪当中,他心中的呼喊之声,却比外面狂风大雪还要猛烈。
“显谟,你在朝中稳住地位,得掌大权。神武常胜军如愿发展壮大之后,但愿你终能率领我辈,与铺天盖地的鞑虏,决胜于疆场!到那个时侯,俺岳飞,又何惜为显谟你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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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在陈家庄园当中。那名管事,也从寨门打开时那种惶恐欲绝当中清醒开来。
米三虽然打定主意要投军,毕竟相交一场,对他还算周到客气。将他扶到了自家居所当中休息。
此处居所,却是边地当中少见的一座二层小楼。陈家是边地当中难得大族,就算难得回来这庄园一趟。住处也要气派精洁。平日里这管事老实不客气的就住在这里。每每在二楼向外看去,看着依附了几十家庄客,再越过寨墙看河谷的几万亩良田,上千佃户。就觉得自家很是一个人物。
到了今日,他才发觉。自家什么也不是。一些平日里再也瞧不起的军汉。拿他就当一堆烂泥也似的看待。
河东路兵事废弛,繁峙县左近已经没了驻泊禁军。就算还有点厢军,也都是给人扛活打工。再没一点厮杀汉的豪气。放在平日里,这位陈家管事。哪里会用正眼看这些军汉?
看着这些剽悍军士押着大队流民,将仓中米粮不断运出去。周遭佃户也来帮忙。人人兴高采烈,笑逐颜开。那些庄客家眷,也未曾受到骚扰。大着胆子也就在门口张望。米三带着一些愿意投军的精壮汉子,满头大汗的四下奔走帮忙。谁都将这管事当成了死人。
主家三千石米粮看不住,大家是穷庄客穷佃户没什么好怕的,了不得鞋子一拔走他娘。他这个管事,却怎么和主家交代?陈家家法严谨,说不定就活活打死了。
管事两眼血红,死死的攥住手中那纸文书。到了太原府,回禀了主家,看在怎么说话!你们这帮军汉,难道想造反不成?读书的人一句话,你们还不是得乖乖的摇尾巴?就是自家不得好过,你们却也别想就能好过!直娘贼的鞑子和辽人余孽怎么不大举南下,你们这些吃断头饭的,最好都死个干干净净!
心里怨毒诅咒过后,忍不住又将那纸文书捧紧了一些。
皇天,但愿真能在运使处支三千石粮出来!要是如此,自己多半还能剩条性命。也不在这繁峙边地呆着了,自家还有几千贯家当。在哪里不能过日子?自家那几个蠢笨儿子,砸锅卖铁请最好的先生,也得让他们考出来,到时候给他们老子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