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山铁里岭上,雁门关堡寨的寨墙之上。
比起前番韩世忠来时,雁门关堡寨更成个模样了。寨墙主体已经全部完工,条石一直砌到了寨墙顶部。现在正在修治凸出于寨墙外的马面。大堆大堆的建筑材料,就堆叠在外,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民夫又比前些日子多了不少,喊着号子在拼命的拉着大木上山。
在山脚还增设了一处骑寨,以为岭上雁门关堡寨依托。要是敌人来攻,主力指向骑寨。则雁门关步军出击,以弓弩支援骑寨。若主力指向岭上雁门关,则骑寨屯驻的骑兵出击,抄击敌人侧背。
一个关隘的防御体系,还不止如此而已。从骑寨直到雁门关石堡。沿途还要依着山势节节设立小寨,互相之间能以弓弩相接,可为援应。岭上主堡屯粮屯械,还有重兵,作为最后的依靠。
这整个防御体系建立起来,雁门关才能称之为关。在规划中总计要屯步骑加起来接近二千之数。作为整个三关防御体系的最重要的锁钥。只要卡住这里,敌人再怎么强,也不能从这个方向深入河东路。
现在单单是作为修治重点的雁门关,整个工程也不过才完成了一半左右。更不必说完成度更低的宁武关和偏关了。
此刻在寨墙之上,岳飞站得笔直,看着山下山道之中逶迤而来的大批云内诸州难民。大雪纷纷而落,难民长龙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只是在慢慢的朝前挪动。在山下一个开阔一些的地方,原来正是施工民夫的住所。一排排全是开挖出来的地窝子。现在更开出了不少新的地窝子,正在那里赶工的民夫扶着锄梠,都愣愣的看着新来的这大批难民。
原来为这些民夫提供食物的一排棚子,现在灶上都升起了火。白烟腾空,水开了哗啦啦作响的声音连成一片。在士卒的监护下,难民机械的走到食棚前面,领点热水热汤,再加一点冰冷的干粮,一个个就地坐下狼吞虎咽的就朝肚子里面塞。
前几日难民到来,还有军中司马挑选强壮作为参与施工的民夫。这几天也免了。来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只是能白吃饭的。按照计划,应该是供一顿饭之后,就安排他们到地窝子里面挤一宿。第二天继续沿着已经冻上的滹沱河河道朝代州大营方向走。
不过这个计划也很快就做改变,岳飞下令,从北而来的难民大队,在这里将养两天。好歹吃两顿饱饭,稍稍有些气力,再驱之向南,直到震动整个河东。
这群难民到来,不知道哪个在这里已经干了几个月的民夫发现自家亲眷,喊一声就冲过去抱住。哭喊声顿时响起来,周遭难民不过看了一眼,就麻木的绕开,继续朝提供饭食的棚子走去。
生逢乱世,又在兵火交加之地。什么辽人女真人说不出是什么部族的人来来去去。这个皇帝那个贵戚甚么公主旗号穿梭。妻离子散是常事,就算运道好重逢了,谁又能保将来?
一名军中司马匆匆而来,走到呆呆站着的岳飞身后,低声禀报:“将主,今日比起预料,要多发出三十石粮米,现在军中所储,已经不足六百石…………请将主示下,代州大营何时有粮米输送过来?属下也好早点安排计点入库收纳…………”
说到这里还好好的,最后这军中司马却忍不住多加了一句:“现在俺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粮米!将主,多留每日到来的难民一日,就多支用接近百石啊!难道让俺们自己勒裤带不成?”
岳飞回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代州大营,能运上来的米粮,都运上来了。韩将主那里难以指望,筹粮之事,某自有决断。南下难民支用不减,要不然再驱之向南,滹沱河上,你就等着看尸首相望罢!”
那军中司马犹自还想争辩,岳飞挥挥手:“要勒裤带,也是勒我的!每日给某支用,减一半就是!”
岳飞这般说了,军中司马还有什么说的?只得行礼告退而下。
在岳飞身后侍立的几名军将与貂帽都亲卫忍不住都上前解劝:“将主,在这荒僻地方,本来就供应菲薄。将主和底下军卒一样,都是每日一升米,半合酱。再减下去,饿也饿倒了…………直娘贼,俺们到了此间守边。每日里所吃米粮,都是自家拿钱买。到现在河东安抚使署也未曾运一升一斗上来!直当俺们不是大宋官军了!既然他们能这般做,俺们就能驱南下流民好生吓吓他们!”
此次与在燕地时侯卷起乱事不同,神武常胜军中军将,多半都知道从萧言到韩世忠岳飞他们的布置。在云内诸州生乱,驱流民南下。以震河东,以震汴梁。且用以稳固神武常胜军地位。
此种原因,正因为时势易移。神武常胜军有灭国之功的胜军,却给从汴梁赶出来。要什么没有什么,只等自己坐困削弱。神武常胜军上下,焉能没有怨气?要是这样还甘之如饴,只能说萧言带出了一万多圣人。都不用上阵打仗了,直接就能感化女真鞑子。
现在是萧言独立支撑这支神武常胜军,困苦磨砺之下。全军比起在燕地时,已经是一个向心力比以前更甚十倍的紧密团体了。将来神武常胜军要是能发展壮大,军中将士互相联姻,就又是一个新的西军。而且独立性只怕比西军更强。
在边地如此行事,神武常胜军上下都觉得心安理得。至于是不是会泄密,萧言韩世忠和岳飞乃至麾下军将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则官场上的事情,瞒上不瞒下。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不能说破。二则就是这个时代的稳定性远超后世,人在一个团体当中,就是一辈子再加上未来多少代的事情。跳槽之类的事情,少之又少。而且武臣团体的稳定性比起文臣士大夫团体更甚十倍。文臣有升迁调转,在一支军中为士卒,为军将,除非做到了横班级别,要不然做好自己连同儿子孙子重孙子都在这支军中吃饭的准备罢。
大家在这荒僻之地,外无援应,朝中冷遇,安抚使署只等神武常胜军自家坐困。正是要紧密团结在一起努力求活的时侯。谁要是脑袋被门夹了想去出首,半夜里就被拖出来扎上七八刀,能不能落下个囫囵尸首就看命罢。
岳飞没有顺着那些军将的话头说下去,只是摇头。心里面却还是忍不住在琢磨:“缺粮啊…………却不知道代州大营那里,能不能从太原府解决一些。马上就要开印了,总该支应俺们一些罢?要是安抚使署能供应一些,这乱子也不至于闹得太大…………再这般对俺们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最后如何收场!这神武常胜军,须得也是大宋的神武常胜军啊!若不是朝廷如此薄待,何至于此?”
这番话,却是不必说出来的。身后这些军将,一个个都是生怕闹得不够大!
几个军将互相挤眉弄眼一阵,一个胆子大些的上前一步,朝岳飞行礼道:“将主,醋便恁得酸,盐便恁得咸。说一千道一万,现在俺们就六百石粮。不够几天嚼裹的。是不是该弄起来了?俺们陪将主勒腰带不直什么,士卒们俺们也敢保是能忍苦的。可是军中那么多好马,都是辛苦攒下,花时间调教出来,上过几次阵的宝贝。饿到了这些坐骑俺们以后上阵还逞什么威风?请将主下令,让俺们出去筹粮!”
岳飞默然。这难民涌入,遣军筹粮的行事方略。是他和韩世忠早就议定好的。单单是这些流民涌入,哪怕饿死了几万,河东路直到汴梁的诸公都能装作看不见。只能挟流民涌入,辽人余孽及女真兵马犯关的名义,几万难民,几千悍军,乏粮便要生乱的名义。在周遭大户处筹粮。
但凡在大宋可称大户,可为士绅。和官场的联系自然是千丝万缕。直到他们都觉得痛了。才能真正震动官场,震动当道诸公!
岳飞沉吟半晌,最后也只能在心底一叹。身子都掉进井里面了,还指望耳朵能挂着?自己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全这一军。自己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几千军马,还有这几万甚而更多的于途难民,生生饿垮罢?
他摆摆手,低声下令:“按照之前议定,去左近诸州县大户处借粮。记住,是借粮!朝廷该给俺们支放的粮米到了,连本带利,都要还给他们的!这只是一时从权!某这些时日,就要领兵四下巡查,你们要是稍有掳掠奸淫事,不管是哪一都里面生出的事情。这一都从十将到都头,甚而到营指挥使,军前立斩!这句话你们必须让麾下儿郎都记分明了,无谓俺岳鹏举言之不预!”
说着这番话,岳飞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处。喉咙里面只觉得一股咸腥朝外冒。冰冷生硬的山顶寒风一吹,再按捺不住。哇的一口血就喷在了寨墙之上。
周遭军将都是大惊,忙不迭的伸手要来扶。岳飞无敌之名闻名全军,万军当中节节血战,身负数创仍然意气自若。什么时侯见他会吐血出来?
岳飞猛的一挥手,自己站定。唇边血迹殷然:“但朝廷能待俺神武常胜军如别军一般,则飞敢立誓,所领之军,冻死不敢拆屋,饿死不敢掳掠。今日行借粮之举,飞实深愧于心。若有触犯军律情事,领军军将立斩之外,飞当自缚于阙前,只等正于国法!昭昭此心,天日共鉴!”
语气沉郁之处,诸将全都深深动容,拜倒在地:“末将等敢不从命!但有触犯军律事,末将等也自缚于辕门之前,将主斧钺加之,末将等不敢有丝毫怨言!”
岳飞站得笔直,迎着山风,胸膛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啸:“显谟啊显谟,但愿俺从命行事,没有错,没有错!今日所作所为,将来只有在鞑虏万军之前,才能还俺清白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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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繁峙县北一处庄园之外,庄园管事正站在护院围墙之上,脸色苍白的看着不断涌过来的人潮。
这些人都是破衣烂衫的南下流民,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裹在了身上。一到冬日,河东路边地就是时常下雪,今日还算好,空中飘着的只是细碎雪花。以此处的标准,还不算冷到了极处。这些南下流民只怕有一两千人,在河东路这个人烟不算繁盛,空旷开阔地面又比平原少的地方,猬集在一处,已经相当有视觉上的冲击力了。
人群默默向前涌动,少有发出声音。站在寨墙上,似乎都能听见上千人踏雪而行发出的沙沙声音。
远处滹沱河一川白亮,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让站在寨墙上的这位管事眼皮直跳。
作为位置在乡里的庄园管事而言,最还怕的场景就是看到青黄不接的岁月当中,大群流民聚集求食。更不必说,这些看起来就知道是从北面被兵火驱赶而来的流民。在大宋没有家当,只有烂命一条,大宋的统治体系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为了活下去,真能爆发出巨大的破坏力!
单单只是这些流民聚集,倒也罢了。河东路边地是临近胡地的边塞所在。虽然过去几十年宋辽承平,然则云内诸州活动的部族并不在少数,民风强悍,南下做小规模的掳掠之事时有发生。就是在宋辽之间往来,贩马贩盐贩茶的客商,商人和土匪也不是分得太明白,弱肉强食之事所在多有,大家都看得惯了。
只不过相对于开国初两国几十万大军沿边对峙,时常厮杀得尸山血海,对这种小小的争斗厮杀掳掠,河东路缘边之地的官民都表示压力不大。辽人境内缘边之地民风强悍,河东路缘边之地民风也不见得弱了!
缘边之地,这地方上的庄园和大宋腹心之地那些经营成园林也似,戒备也不森严的乡间别院不大一样。更接近于北地墙高且厚,有弓有马有些能做小规模厮杀械斗精壮汉子的坞壁堡寨。
大宋不禁兼并是国策,百余年来土地已经极大集中。哪怕是在边地,这庄园规模都不在小处,足够支撑起一个规模合适的堡寨。倒是和在陕西诸路密设军寨,百姓多为军寨将主依附佃户,依托着军寨进行屯垦有些相像。
不过区别之处就在于陕西进行了几十年大规模的战事,大地主基本都是各军将主,各寨寨主。而河东路承平几十年,大地主就是最常见的大宋官僚士大夫阶层。
此间庄园也是一般,庄园主人是河东陈家,陈家原来是京兆人,唐末避乱迁峨眉,大宋中叶一支转迁河东。世代算是耕读传家,多有为官做宦之人,仁宗朝天圣年间出过曾经官至刑部尚书的陈希亮。几十年经营下来,这一支籍贯已经从峨眉改成了河东。
此时此刻,陈家这一支在服官的有做到了地方通判,中枢部院员外之类的,官运不算特别亨通,但是也足够撑持起家业。家主陈追尹进士出身,科甲甚早。可因是旧党一路,虽然未曾载于元佑党人碑中,也心灰意冷,早早就返乡悠游了。
这等有家声传下,历代都有进士及第,都有登仕为大宋中层官吏的世家,正是大宋官僚士大夫阶层中的骨干。因为科甲同年联姻有着在大宋盘根错节的关系。又不树大招风横招莫测的政争后果。在大宋地方地位稳固得近乎难以动摇。
在繁峙县这里,大量土地都集中在陈家手中。河东路边地地方虽然广大,但是坡田山田旱田都不甚值钱,沿着滹沱河那些腐殖土质足够厚,取水又方便的好田。有一亩算一亩,基本全部都在陈家手中。繁峙县苦寒荒僻,陈家当代退职乡居的家主陈追尹就常年都在太原府,在乡里只是设下管事管着这些家业。每年不过派内宅管事来一趟对对帐,运钱钞特产去太原供使用罢了。到了天气暖和,又沿边平靖的时侯,也许才回乡住上一段时日。
此间庄头,就管着沿滹沱河几万亩好地。就是繁峙县的土霸王。大宋人身依附体系不算太厉害,真正入了陈家为庄客,住在这堡寨当中的庄客不过三四十户,两百来号人。精壮半数不到。但是周遭还有七八百户承佃乡民,都是仰承这里鼻息。这管事在乡里,算是过得滋润无比,但有什么事情,一张二纸宽的条子送到繁峙县县衙,就是县尊,也多少得给三分面子。
此时此刻,这管事在大冷天里面,却是满头热汗。
几千流民聚集在前,庄园中几十号精壮已经全部上了寨墙。周遭虽然有佃户,可是冬天都剪门了。这个时侯都各保各家。他平日也不是一个宽厚的,谁这个时侯来帮他卖命?
要单单是这几千流民,这管事倒也不是太怕。此处庄园寨墙高厚,守庄庄客几十条精壮汉子都是边地剽悍之辈。庄园内有弓有弩。还有各色精利兵刃。几千最多有木棍的流民,是打不开庄子的。一旦在这里耽搁久了,冬天野无所掠,只有去抢那些佃户村落。将七八百户佃户惹动了,到时候谁赢谁输还真是说不准的事情。他就在寨中笑看涛生云灭罢。
而且闹得大了,县里有马弓手步弓手,边地民风彪悍。这些马弓手歩弓手平日里多为往来商户保货。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单打独斗论心说比大宋内地军伍说不定还要强悍一些。几百贯将出去就能打着县尊旗号来帮忙。还是名正言顺的平乡里之乱。更不必说在北面还来了一支什么直娘贼的神武常胜军,沿着滹沱河这支军马北上时也曾路过。兵强马壮,器械精利。步骑俱备,据说将主还是个什么岳无敌?管事当日还送了十腔羊,算是敷衍过的。
这里是自家家主基业,家主在新来的河东安抚使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一道军令过来,这些军马就得来平乱。看他们北上那个军伍严整的架势,这些流民再多几倍,也经不起一击的!
可是这些盘算,在看着在大群流民周遭游走的骑士之后,就全部化成了冷汗。这些骑士都顶盔贯甲,披着大红披风。骑着的是高头骏马,手中是雪亮军刃。进退之间,整然有序。各色旗号飞扬,威风凛凛。正是大宋强军,正是那支北在雁门关的神武常胜军!
要是大宋军马在背后推动这些流民生事。现在又是大冬天的,往来消息艰难。游骑巡逻一卡住各处通路。自家这个庄子,无声无息的给人灭了,到时候报个匪乱就是。谁还能如何?
这管事身上一边发抖一边却是不解。这支军马,怎生就这般无法无天?就不怕他们陈家家主追究起来?文臣一使气力,大宋再强的军伍也得俯首贴耳。他们裹着这些流民,到底是什么盘算?
正内心里面各种念头错杂在一处,一边忍不住两腿瑟瑟的管事弄不清这是个什么事情的时侯。随着那些骑士的呼喝之声,默默前行的大队流民乱纷纷的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雪地坐下来,各自挤成一团取暖,几千双眼睛,就呆呆的望向眼前这个墙高足有一丈,周长两百多丈,里面不知道屯了多少粮米的堡寨。
大队流民止步之后,就看见一队骑士簇拥着一个军将模样的人上前。那管事定睛打量,就看见这个军将骑着一匹在这北地也算得相当雄俊的健马。鬃毛虽经修剪,却还是又长又厚。一看就知道是更北苦寒之地产出的好马。
马上军将披着一领红色披风,未曾束带,寒风一吹,厚重的下摆就被扬起。露出这军将浑身上下裹着的铠甲。从下至下都是精铁鱼鳞细编,擦得雪亮,一丝铁锈都找不到。每片镔铁之上还有冷锻留下的瘊子。看起来斑斑点点,犹如在身上长满了一层獠牙。
这管事不识货,只觉得这身盔甲甚是可怖。加在一起怕不有三十来斤份量。加上这条大汉,要不是这坐骑雄俊,还真驮不起!
这身盔甲,正是瘊子甲。宋初从青唐羌传来。防护能力极强,却又重又厚。非身强力壮之辈披着就难以厮杀如意。又用料多,又锻打费时。在大宋也算是军国重器。神武常胜军在参与北伐战事的时侯,都未曾有这般好盔甲发下。都是北上河东之际,萧言自家掏腰包,从武库历年积存当中,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百余领,神武常胜军上下,都是宝爱异常。
这军将身长按照后世来算,足有一米八五左右。手长脚长,手掌张开如一张蒲扇那么多。西北汉子的浓眉深目。马鞍旁边就挂着一柄铜锤。正常骑兵用的铜锤,锤头也就是两个拳头并起来那么大。他的这柄铜锤怎么看也有一个寒瓜大小。铸造出来的锤头坑坑洼洼的,看着就让人背心寒气直冒。
墙头管事本来还想先发制人的逼问一声,被如此雄壮武将上前的气势一迫。咽了一口唾沫,竟然是一声未吭。
这武将倒是自来熟,大大咧咧的扬手朝墙头打了个招呼:“俺是朝廷秉义郎,神武常胜军左厢第一军前营虞侯使刘保忠。里面那位上下,俺便在这里有礼了。今日前来,原是想和上下商量点事体,俺们可是大宋正经武臣,经制之军。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俺好说也是个朝廷的大使臣,离横班不过一步,立下什么军功便能得特旨的了。你这厮也太没礼数了些!”
墙上管事再没想到,这个凶神一般的大汉上前第一句话便是说他无礼,居然紧闭寨门。一时间目瞪口呆。你带着百十名狠霸霸,呼啸来去的披甲之士。再驱赶着成千看着就瘆人的流民。俺难道还不能关寨门了?
不过这刘保忠骑在马上,顾盼自雄,倒是觉得自家说得是理所当然。
他是白梃兵出身,马上披甲重骑。天生神力,白梃兵多使长军器。他偏偏喜欢使又沉又钝的铜锤。西贼铁鹞子也碰过。铁锤挥舞处,不知道将多少西贼重甲骑士锤得筋断骨折,头上脚下的坠下马来。
入神武常胜军后,和后崛起的牛皋并称军中锤锏之将,都是以神力勇武闻名。
这般勇悍之士,萧言自然要收到身边调教一番。理所当然的进了貂帽都。离开燕地的时侯就放了出来,入神武常胜军中领军。神武常胜军在汴梁进行了整编,将建制完善。分左右两厢,左厢是马军,右厢是步军。左厢辖一二三军,总计十五个马军指挥。右厢也是三个军,步军同样十五个指挥。马军当中一军是重骑,二三军为轻骑。
刘保忠所领前营,又是左厢第一军中最强一个指挥。平燕战事以来,差遣不必论。阶官积功已经升至拱卫大夫。和都门当中萧言着力拉拢的那常嗣昭一样。再往上转官就不靠磨堪了,除授得依特旨。就是所谓的横行官,简称横班。单论阶官,他刘保忠已经不差似神武常胜军中一厢军都指挥使。
整个神武常胜军,也就岳飞和韩世忠两人是横班而已。
横行官贵重,现在都门禁军当中,近来大出风头的石崇义石老胖子,阶官都只是和刘保忠差不多。做梦都想升到横班上面去。不过石崇义因为家世还有开国子的爵位,富贵势力,比起刘保忠这个靠厮杀升出来的武将,那是强到天上去了。
以刘保忠如此地位,对一个庄园管事,还用了个上下来称呼。在他看来,已经是足够的礼貌。要不是岳将主有严令,这管事少不得换个贼配军囚攮的之类称呼。
那管事吃他这么一番话一噎,怔了半晌。好歹是大家中管事,见过市面。还能壮着胆子扬声反驳:“这位刘将主,你这话却是不公!上百军马,加上这生多流民。俺如何能不闭庄自守?倒是刘将主这般行事,不怕传到河东安抚使处么?要知道俺家家主,乃是致仕朝官,正在太原府,在安抚使面前也说得上几句!”
刘保忠满脸无辜的看着这个管事,也懒得问他名姓,讶然道:“这位上下,却是如何说起?云内诸州乱起,辽人蜀国公主起兵。女真鞑子南下。现在边地已经乱成一团,俺们守边军将,日日戒备都来不及,哪里能到你这里来生事?还不是成千上万的流民南下,这么冷的天气,这许多人又没有吃的,俺们散发军粮都不够。这些人自然要觅食求活,哪里有粮便望哪里去。要不是怕这些流民生乱,俺们何必顶着这寒风戒备弹压?你这话却是好没道理!”
这管事一怔,云内诸州乱起,风声也隐隐约约传过来了。往来贩马贩盐贩茶的商人,也带回来消息。原来经常往来的一些小堡寨坞壁,都被打破。被裹挟到大股去了。据说正是什么鸟大辽蜀国公主的旗号。有人还信誓旦旦说远远见过那蜀国公主一眼,天仙般的人儿,却骑得劣马,开得硬弓。白布抹额,正是为辽人皇帝戴孝。闹出好大动静。
本来这管事还是半信半疑。现在看到涌来的成千南下流民,看来这事情是错不了了。再听到女真鞑子也南下卷入,更如在这天气里兜头一盆凉水浇下。辽人这么强一个国家,都被女真鞑子灭了。再南下,河东现在缺兵少将这个模样,却怎么当得住?
河东路虽然承平已久,可是老人口中,原来宋辽大战的惨景依然口口流传。
几十万大军舍死忘生的厮杀,每逢夜里,山谷之中若有鬼哭自不必说。不幸身在战场,则村镇兵过如洗也算正常。就是大宋往年在三关直到太原屯以重兵,河东路徭役之中,都是甲于天下。单单是为大军转运粮草,就能经年累月服役,辗转与群山的冰天雪地当中。田地抛荒,十户有十户破家!
要知道这繁峙县正在雁门关后,要是不管是辽人还是女真鞑子突破雁门,沿着滹沱河谷,要不了一日,就能将左近扫荡干净!
这却怎么处,这却怎么处?这个消息,却要早早回报给在太原府的家主。就是自家,说不得也要打脚底抹油的主意。借着传信的机会,去太原府走一遭。风头过了,再回来收拾这堆烂摊子罢!
一边筛糠,这管事一边转着心思。看着这凶神一般的刘将主顿时就觉得亲近了许多。要是辽人和女真鞑子来得快,自家有一时不得脱身,还得指望这帮丘八爷在雁门关那里挡着!这些后话先不论,现在这么多流民逼上门来了,总得和这刘将主商量着办才能解决不是?
当下这管事脸上就堆出了笑容,亲热的道:“刘将主说得是,俺们也是有人心的,如何能不感盛情?大军镇守雁门,俺们本应犒军。天气太寒,就躲了躲懒。想着翻过年再走一遭,现在却劳动将主,都是俺们的罪过!本来应该开了寨门,迎将主入内。偏僻村地,也没什么好的,就是醇酒嫩羔,当好好的与将主共谋一醉,一众使臣,辛苦一遭,也该有点心意压压手。可是现在这么多南来腌臜货在,俺也是为家主守家,这寨门实在开不得…………要是将主能将这些腌臜货驱散了,当得好生迎将主入内,消散个几日避避这寒气再说。”
这管事态度恭谨,刘保忠听得还算入耳。要不是有大事要行,再加上岳飞军律约束得严谨。单单是他们这些骑人马,说不得就要入庄内扰一遭了。有些好处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可是在岳飞麾下,给他再加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些事情了!
一个团体,主事之人影响是巨大的。就算在后世,不同单位,主事的人是不是一身正气,对这个单位的风气潜移默化的力量都很大。更不必说现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显得闭塞和令行禁止的军伍当中了。
在这个时代,指望靠制度建设,靠觉悟来让一支军队廉洁献身,勇于公战。那是绝对不现实的。军将卖命厮杀,除了一点华夷之分,还是为的将来富贵。萧言除了能许给他们富贵之外,运气还好在选将得人。岳飞为军中统帅,有他这名垂千古,带出了岳家军这支雄师的不世名将在。神武常胜军制度谨严,军将上下不敢逾雷池半步处。不过成军一年,就远在以前大宋强军西军这个团体之上。
现在神武常胜军敢厮杀,能厮杀,又军律严整。已经渐渐有了成为一个时代中有数强军的雏形。
刘保忠心里略微有点惋惜的咂嘴,摆手道:“也不必说什么虚的了,这么冷的天气,俺们就乐意出来走一遭?弹压约束这些流民?人家也是可怜!俺们说些实在的,陈家庄园算是繁峙县有名富庶,总要将些粮草出来,好赍发给这些南下流民罢?让几千饥民围在这里,难道滋味很好?要知道俺们也不是能时时替你陈家盯着!”
那管事咬咬牙,知道今天不出点血是难得过身,一跺脚道:“刘将主既然开口,还有什么说的?俺便替家主做主了,将五十石米粮出来,给这些腌臜厮支放就是。烦请刘将主尽心,早点将他们遣散,别祸害到俺们这里。一旦事了,俺这里自然对将主和麾下儿郎有一份心意,到时候还请将主不要嫌弃才是。”
在管事想来,有五十石米粮,这几千流民,每人就有二三升,半饥半饱,足够他们撑持两日的了。这刘保忠无非是想不让地方糜烂,怎么也说得过去,有点粮食敷衍,将他们驱之向南就是。这刘将主接下来关心的,无非就是一番辛苦,他们这个庄子该尽多少心意。
这个倒是大头,一百多虎狼也似的骑士,看着就让人胆寒。没有个几百贯,恐怕不得过身。
不过他这个庄园,管着接近三万亩繁峙县最好的滹沱河谷水浇地,一年经手的地租就是一万一两千石粮米,自己作为管事,一年也是至少一成一千多石米粮的出息。现在粮价又高,来揽收粮食的客商就地收一石就出到了四百一十文的价码。要是强征佃户服役,水运到太原去卖更贵,滹沱河运一段后要走陆路,一石百里百文的脚钱,加上去接近九百文一石。足陌才七百七十文,这就是一贯多了。听说汴梁一石粮卖到了两贯三四百文,不过这个也只能做梦想想。汴梁多吃南粮,河东运粮过去,山路崎岖,脚钱加上去,只怕大户也吃不起!
就算家主将来不肯认账,说不得就是一年替家主白当差了罢!
他在心里算帐,甚而都想到汴梁粮价去了。浑然没注意到刘保忠神色古怪,由下而上翻白眼乜着他,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就五十石?”
这管事被惊动,才从自己的超展开当中清醒过来,当下下意识的就回了一句:“五十石不少了哇!边地本来就穷,俺们庄子看起来不小,其实也没多少家当。将主,俺说句打嘴的话,这些腌臜厮,敷衍过去便罢,饿死几个,直得什么?”
刘保忠嘿了一声,举起马鞭对着他们这个庄园画了个圈:“恁大一个庄子,俺们也打听了,存粮便有四五千石。马上鞑子就要打过来了,还善财难舍!今日便是一句实在话,俺们要三千石粮!你可知道,眼前这流民只是开头而已。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要来!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在寨子里面暖暖和和,饱得打嗝。就忍心瞧着几千上万的人沿着滹沱河死一路?直娘贼,俺们厮杀汉都没恁般心硬!”
刘保忠骂骂咧咧的吼了几句,又放软了点语气:“就是俺们备边,如何不要粮草屯着?现在后面粮草还没运上来。鞑子和辽人兵锋就逼在门口,没粮俺们守个屁!奸不厮欺,俏不厮瞒,俺们这只索算是借的。拿着俺们开具有神武常胜军勘合关防的收条,去太原府运使处领回来便是。太原粮价可比这里高,你还省了脚钱,一里一外,这是多大便宜?”
三千石这个数字开出来,直把这管事吓得如雷劈了的蛤蟆一般。
虽然陈家在此处的田地多,可是河东路产粮本来就比大宋腹心之地低。而且运营生利,从北面换马换皮毛到大宋去卖,都靠着粮食。庄子里面,存粮也就三千多石。要是将出去,家底就空了。虽然自己这个管事,不是陈家写了死契的家人,可是陈家势大,扒了他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且看起来又要起兵火,这粮食更是命根子!就算这丘八军爷口口声声说是借,有什么鸟勘合关防。可这上面事情,谁又说得准?要是开了寨子,搬出粮食,别人拍手就走。他就只能在滹沱河上砸个冰窟窿,自家沉下去了。
刘保忠犹自不肯罢休,大嗓门在寨墙下扯得跟雷霆一样:“要不是安抚使署迟迟不将俺们该得的军粮运上来,俺们何必吃这番辛苦?现在既要备边打仗,又要自家筹粮,还得安抚这成千上万涌来的流民,最后还得替你们弹压地方,怕闹起来你们这帮贼配军厮鸟也不得个好下场!好话已经说到了十二分,这粮食,你们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说到后来,刘保忠也将出了原来嘴脸,墙上管事顿时就在他口中换了一个更好听的称呼。
管事也横下一条心,这粮食说什么也借不得!冬日存粮,向来都是丝毫不得动用。是留着镇库底子的。要等夏粮收下来,才大宗支用出去。有大片土地,靠着粮食生利的世家无不是如此。都知道粮食是命。当日雁门驻军到处购粮,他壮着胆子,才卖了百余石出去。还都是一石接近一贯足陌七百七十文的高价。现在却是一文不给,三千石全搬出去!就算是在河东路运使处能领出来,他这个开寨门的管事也是死定了的。
当下也就在寨墙上跳脚:“刘将主,须知道这个世上是有王法的!俺们家主,也是东华门外唱出的。不是你区区一个大使臣就能得罪!俺在这里好言相劝,拿几十石能过身就成。这地位来之不易,何苦丢掉?你要想破寨,俺便等着死。到时候还怕你不来?”
刘保忠看他腮帮子咬得跟铁一样紧,也不废话,冷笑一声打马掉头便走。几名一直在旁边畏畏缩缩看着的庄丁,赶紧扶着软下来的管事,七嘴八舌的发问:“这怎么处?”
那管事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满头大汗跟瀑布一样朝下淌,咬着牙齿发话:“等天黑下来,派人去繁峙县,去太原府,将这里事情捅出去!看这丘八敢不敢动俺们陈家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