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漆,在四周望楼火把照耀下,萧言的大旗,就在燕山脚下猎猎飘动。这里也是百余年来,宋军旗号,曾经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萧言这个不大的营盘,已经粗粗设立。本来宋军营盘,一向设立得异常严谨。可是现在萧言中军所在的营盘,壕沟挖得不深就草草完工,鹿砦支架,东一簇西一簇的,完全没有形成绵密的阻隔。寨栅歪七扭八,明显这些寨栅入地没有多深。就连望楼,也搭得没有往常的高度。
虽然萧言手中步卒主力是神武常胜军,可是辽人燕地步军,也和宋人差不多。除了弓弩没有宋人精利之外,扎营上面,从来不曾马虎。辽人和宋人纠缠百年,已经很是相像了。放在平日,士卒将营盘建成这样,管军各级将佐,皮鞭棍子早就劈头盖脸下来,可是这次,却没有人闻问,一副松懈不堪的模样。
连夜间巡逻警戒的士卒,还有放出的哨探,也都懒洋洋的,从离营寨不远的堡寨寨墙上面望过去,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夜间放出去的哨探已经早早的收回营门口,和营门警戒士卒升起了火堆,围坐着低声谈笑。
萧言就在自家军帐当中,躺在铺在地上的皮子上面,有一声没一声的哼着。
定策之前,萧言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整天站在高处,瞻看燕地山川地势,绷着脸做一副名将状。定策之后,军队完全展开,依计行事,他倒完全放松了下来。这些日子疾驰赶往战场,精神和身体上面的疲累就完全占据了上风。他在帐中,不要说大将卧不解甲了,甚至打发手下烧了一桶热汤,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就穿着一件中单,拥着一层一层的皮裘,舒舒服服的在哪里叫唤。
“…………腰疼…………脖子疼…………他妈的屁股也磨破了!小哑巴,你在哪里啊…………这样一个寂寞的夜里,多希望你的小手能在我身上温柔的按摩啊…………郭蓉就算了,让她按摩,还不如让他打一顿呢…………早点打完吧,我想去汴梁啊,老子到了这个世道,一天福还没享过呢…………”
一层帐帘隔开了内帐外帐,几名在外帐侍立的士卒听着里面萧言高一声低一声的牢骚,个个面面相觑。
和外面那些士卒懒散模样不同,这几名亲卫都是束甲环兵,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外帐帘幕一掀,却是张显大步走了进来,他看看几名亲卫,再听听里头声音,最后目光落在了外帐一角堆着的萧言甲包上头。萧言连靴子都脱了,扔在了甲包上头。张显同样披挂整齐,神色严肃无比。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总是挂在眉梢,看着眼前这副景象,他顿时就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怎么不伺候宣赞着甲?”
一名亲卫委屈的道:“俺们怎么没有伺候?宣赞却将俺们一脚脚的踢开,说什么也不肯披甲而卧。上去一次挨一脚,上去一次挨一脚,俺们只索等张虞侯你来。宣赞说了,既然示敌,就干脆装个彻底,要赌就干脆赌一个彻底…………”
张显哼了一声,大步走到甲包那里,双手将甲包抄起,恨恨的就大步走进内帐。一进去就看见萧言裹着一层层皮裘坐在那里,朝着自己眉开眼笑:“阿显啊,你来啦。快去安排,找个显眼的地方,搭起帐幕来,咱们军中有酒有肉吧,我来请客,晚上反正无聊,难道一帮男人大眼瞪着小眼不成?不如喝酒打发时间了,有一个算一个,军中都头以上,老子大破财,全都招待!”
“阿显?”
对这个称呼,张显都忍不住恶寒了一下。眼前的萧言,似乎又是他们才初见的时候,哪个轻飘飘的模样。追随萧言日久,他都忘记了萧言本来是个什么德行。一直以来,萧言都带领他们在这个乱世奋力向前,将一个个责任担在身上。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习惯了萧言带着他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一般的胜利,却忘了在数月之前,萧言还是一个给他们几个人吓得眼泪汪汪的家伙!
现在这一刻,萧言似乎将这几个月来担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放下来了。
张显定定心神,抛开这些不相干的思绪,双手将甲包一送:“宣赞,请披甲!宣赞既然决定在这里示形于敌,吸引敌人来袭,俺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宣赞周全。强敌在侧,宣赞身边只有这一千步卒,还有五六十名亲卫,营寨也薄弱不堪。还请宣赞以自身为重,俺们军中少不得宣赞,大宋也少不得宣赞!”
萧言看着张显,再看看他手中甲包,淡淡一笑:“我才不穿呢,重死了。就算死,也要舒服死…………”
张显上前一步:“宣赞!”
萧言却笑着从裹着的皮裘当中伸出手来,示意张显不要再劝。
“阿显啊,你说就算我们这样示形,鞑子会不会真的出动,来袭我萧言的中军?”
张显咬着牙齿不说话。
萧言脸上笑意,也冷了下来,更带了三分嘲讽的味道。不过这个嘲讽笑意,却是对自己的。
“…………眼前局势已经明了,银可术我们已经和他交手了,并不是一个白痴。我带领大军疾疾而北进,谋求会战的态势再明显不过。现在我军锐气正盛,鞑子锐气已经被我们挫动,银可术如何能不明白?要和咱们决战,至少要老我们军势再说,只要有正常智商,银可术都不会轻动的…………”
张显还是一句话不说。
不过萧言,也没有要张显搭腔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在这里旷日持久的相持下去,结果是什么?燕京不论胜败,再没有我萧言的份了。只要没有这场复燕大功支撑,哦萧言一个南归降人,更违背童贯童宣抚的军议,还能有什么下场等着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是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别人不肯走的,最艰难的路,也只有我来走!既然老子决定了,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在这里和鞑子分一个生死,那么我还如以前那样紧张干什么?这里我来过了,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来这里虽然才几个月,可是我的抉择,我做的事情,都比我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还要痛快。反正就等着最后决一生死了,我还那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对于萧言的自言自语,张显有不少都听不明白,只能呆呆的看着萧言在那里洒脱的笑着。
“…………既然赌了,就赌一个彻底。老子就在这里,兵力薄弱,而且毫无戒备。装是装不出来,非得真是这样才对鞑子有足够的诱惑力!这样也许还有三分可能,他们才会冲着我萧言过来,才能让这场决战提早爆发,才能在燕京未下之前,将鞑子赶回去!你们也都别披着盔甲,一副戒备万分的模样,就放开一切,陪着我萧言在这里高乐。看鞑子敢不敢过来!未来的道路,别人看不清,我却看得清,一切都付诸天意。如果这贼老天真的是让老子到这里来挽狂澜于既倒的,那么就不会让我萧言在这里失败!”
萧言猛的从皮裘堆里站起来,狠狠的将张显手中甲包扯过来,掷在地上:“都给老子卸甲!营中高会,不醉不归!营中所有一切,让鞑子看个清楚,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他们来!如果这贼老天还想看着老子在这个时代折腾,就会给老子一个奇迹!不过这贼老天吝啬,每一场胜利,都要老子拿自己的命去赌!”
~~~~~~~~~~~~~~~~~~~~~~~~~~~~~~~~~~~~~~~~~~~~~~~~~~~~远处萧言营寨当中灯火,映照在寨墙之上,一闪一闪晃动,照得寨墙之上值守的士卒们们脸色明暗不定。
酒肉香气,也随着夜风传了过来。
从萧言所部赶到,在离寨墙不远处立下营盘开始,董大郎就未曾下过寨墙,一直僵立在上面,死死的看着对面。谁也不知道这位越发阴沉的董大郎,到底在想些什么。
寨墙之上,士卒们都拥挤在垛口窃窃私语。有几个董大郎常胜军所部的军将们想找董大郎说些什么,都被董大郎阴着脸挥手赶开,他们也不好再进言,只好退开一边。董大郎的老底子已经折损得差不多干净,现在他所谓的常胜军,基本上都是奚王霞末麾下所部,本来和董大郎就没什么同生共死的交情,董大郎在女真旗下的前景也不见得看好,既然董大郎不想和他们商议些什么,他们也乐得清闲,一切冷眼旁观就是。
对面宋军营盘,实在是松懈到了一定程度。营盘不完不用说,士卒更是懈怠。此时此刻,对面营盘中更是搭起了一个棚子,四面敞亮,棚子里面灯火通明,宋军军将席地而坐,吃喝谈笑。浑然不似在战地当中。宋军统帅,那个姓萧的,一身白衣,在座中来回走动,四下劝酒,那些宋军军将们也放开怀抱,尽情高乐。眼前一切,仿佛是魏晋曲酒流觞,却不是大辽末世,三**马,在这里进行决定气运的连场大战!
寨墙上面,低低回荡的都是张家新附军,还有董大郎所部常胜军军将士卒的议论之声。
“直娘贼,王夜叉在檀州的积储,都便宜了这些宋人!好酒好肉,俺们也有时日未曾过口了,现在驱赶着上寨墙守备,一天两顿,油腥都少见,这些宋人,倒是好口福!”
“行军作战,哪有这般的?这等寨栅壕沟,这等军心,不要等女真铁骑,俺们偷营,都能冲垮了他们。宋人积储不少,还有统帅在,不过千把步卒,俺们就是出去冲杀一阵有怎的?就算不利,退回来就是了。万一有福分,说不定就斩了宋人统帅首级,女真贵人面前,也就有个出身,强似在这长败将军董大郎下面听令!”
“宋人可是打败了女真军马的!听人传言,那一场战事可是打得又硬又苦。能击败女真军马的,能弱到哪里去?俺们可是见识过女真铁骑的本事!宋人如此,准定是在示弱,想让俺们出去和他们野战,周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宋人军马!还是安心在这里等着,等援军来了,再做计较,不要想那些没头的心思…………”
“燕山脚下,一马平川,俺们居高视下,难道还看不清楚怎的?宋人大队轻骑已经越过这里向北去了,也不知道出去了多远。宋人铁甲重骑,还有步军主力,已经去了张家堡,离这里怕不有大半天路程,周遭哪里还有宋人军马?眼前这个营寨,不过一冲即垮的事情,擒了宋人统帅,只怕宋人主力还未曾回头!”
耳边低低声响,一阵阵的直传到董大郎心里,他却恍若没有听见,只是如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里。
寨墙下面,突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寨墙上面值守军卒都回头观望。就看见这个堡寨的统领,带着两个披甲女真貂帽骑士直直走上来。那张家统领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领,满脸陪笑。那两名女真甲士一上寨墙,目光就被对面营盘景象吸引。两人对望一眼,推开旁边值守士卒,按着垛口,死死的看着对面。
那张家统领看了那两个女真甲士不动,想去招呼又不敢,只有一跺脚朝着董大郎方向跑来,远远就低声招呼:“大郎……董将军!女真贵人到了,是大堡里面贵人派来,来询问四下堡寨军情的,董将军,快快迎接!”
董大郎身形一动,在寒风当中站得太久,动作都变得僵硬了。他却没有看那两名女真甲士所在方向,自顾自的在那里活动颈项,发出了格格的声音,他冷冷的道:“叫俺大郎就是,何必再加董将军尊称?此间你是统领,有什么军情,你只管回报就是,还找俺做什么?”
那统领没了前段时间的气焰,陪笑道:“董将军,俺哪里懂什么军情?说了几句,就挨了一鞭子,这里如何少得了董将军你?董将军所部,明天起供应就加倍,前面得罪,董将军大人大量,切莫见怪…………女真贵人,俺实在伺候不了,还请董将军招呼一下…………”
董大郎淡淡一笑:“大堡哨探如何出来的?”
那张家统领挠挠头:“大堡那里,北面没有南人阻挡,大堡派出的人马,三四骑一队,说出来就出来了,再没什么妨碍。这两骑女真贵人由俺家向导引路,绕开南人营盘,到了寨墙下面,唤俺们吊上来的…………天老爷菩萨,董将军,快去招呼罢!要不然女真贵人的鞭子,俺再吃不住了!”
看着那张家统领头上热汗都下来了,董大郎才冷冷一笑回头。大步朝着那两名女真甲士走去。听见响动,那两名女真甲士回头,他们自然认得董大郎,都是一路同行过来的。对这个一场败仗接着一场败仗的马前卒,自然也没什么礼数,劈面就低声问道:“这些南人军马,何时到的?”
董大郎淡淡一笑:“不过一日功夫。”
那两名女真甲士,都是经历过那场古北口左近两军血战的。见识过宋军阵型严整,千余宋军甲士,如何死战不退的。其中一人不敢置信的举手指着萧言营盘方向:“他们就这般模样?这营寨这样就算立完了?还在这里吃酒?”
董大郎哼了一声:“你们不已经看见了么?还问我怎的?”
一场血战之后败绩,让眼下这些南下女真兵马少了一点骄狂。两人对望一眼,竟然未曾对董大郎语气当中的无礼发作。
其中一人冷哼道:“南人以为当了俺们一次,就到天上去了…………总有一日要让南人知道俺们的厉害!”
两人发作一阵,脸色都难看之极。女真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没想到,在这里被几千南人兵马就阻挡住了兵锋,还给压迫在堡寨当中苦等援军。这种羞辱感觉,女真军马上下,都憋了一肚子火气,要不是银可术威信足够,他们早就不在堡寨当中死守,而是再和南人军马一决!
到了最后,才勉强压住怒火,两人看着董大郎冷冷道:“眼前南人军马有多少,赶紧回报,银可术还等着俺们,天亮之前,俺们就要赶回去,耽误了军情,你吃罪不起!”
董大郎一笑,爽快的道:“南人步卒不过一千左近,还有五六十轻骑。樵采辅军,不过五六百人之数。立寨广不过二百步,下的是圆寨,壕沟宽三步,寨栅高两步,鹿砦厚十步,无攻城器具,周遭再无南人军情,只有辎重在这南人营寨掩护下通过,直运往前方。某在此瞻看南人军势一日,再没有其他军马动静,军情便是如此,但请早些回报银可术将军…………”
董大郎说得明快简单,比起刚才那个张家统领罗罗嗦嗦的话语清楚到了天上去。银可术派出了十几队人马分赴各处堡寨,打探宋军周围军情。虽然宋军主力已经在银可术所在的堡寨前面展开,摆出了长围架势。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凭借骑军为主的几千宋军,很难攻拔下张家主堡。宋军骑军为主,利在野战,为什么摆出一副顿兵于坚城之下的态势,谁都想不明白,合理的解释就是宋军后援源源不断的正在赶来,就是要以优势兵力一步步的平推过来。银可术担心的就是这个,要是宋军在这里摆开了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主力,那么死守堡寨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趁着宋军摆出围三阙一的架势,赶紧分遣哨探出来,尽量掌握现在的战场情况,摸清楚宋军的确切实力。
眼前宋军不过千余步卒,还是一副散漫没多少战斗力的架势。这两名女真甲士松了一口气。宋军就算多了这一千步卒,也真没放在他们眼里。
当下两人哼了一声,竟然勉为其难的朝着董大郎微微点头行礼,掉头就要离开。银可术在张家大堡那里,还等着他们回复军情。
看着两人转身,董大郎却淡淡一笑,低声道:“南人营寨当中,挂着的是此次北上宋军统帅萧言的旗号…………”
两个女真甲士浑身一震,掉头过来,死死的看着灯火映照下宋军的大旗。宋军统帅,他们在战阵当中也曾经见过。那名宋军萧姓统帅,指挥所部,一次次打退他们无敌女真铁骑的扑击,更侧身队列当中,和自己麾下士卒一起死战,更杀伤了他们的统帅银可术!
多少辽人的名臣猛将,就只有在女真铁骑面前望风而逃的本事。女真席卷天下,直到这里,才看到一名挡在他们女真铁骑面前的大将,仿佛一面坚实的礁石,无论巨浪多么凶猛的扑来,也只有一次次的被这块礁石粉碎!
一战过后,女真兵马上下,就是口中不说,心中也将宋人这萧姓统帅当作了大敌。就是这人,第一次挡住了女真铁骑的马蹄,并将他们逼迫到了如此境地。他们横行天下,第一次碰到了敌手。
而这个萧姓统帅,现在就统领这千余散漫步卒,在这么一个薄弱的营盘当中,置酒高会。这千人营盘,甚至当不住女真一百铁骑的一次冲击!
凝视良久,一名女真甲士转头,定定的看着董大郎:“真是南人统帅?”
董大郎淡淡一笑:“某和此人,相遇实多。从涿州一直打到了这里…………某还能认不出他?”
他一指远处营中大棚之下,灯火通明当中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语声冷硬如铁:“就是他,萧言,南人统帅,此次我等南下大敌!”
两名女真甲士深深吸了口气:“你,跟俺们到银可术那里,细细禀报,一起走!”
董大郎微笑拱手:“敢不从命?请吧,某和你们一起去,看银可术将军如何个说法!”
~~~~~~~~~~~~~~~~~~~~~~~~~~~~~~~~~~~~~~~~~~~~~~~~~~~~~~张家主堡当中,银可术稳坐堂前。一只手在案上,支着自己脑袋,静静的等候着各处消息传来。
一场战事,做为一名大军统帅,最要紧的是在战前掌握住各方面的军情。然后才能做出最为正确的决断。
对于战场掌握,在以前的女真军马来说,完全不是一个问题。女真兵马骑兵多,单兵战斗力又强悍,基本都是天生的哨探好手。哪怕在当年和辽主耶律延禧占绝对优势的兵马决战当中,不多的女真哨探,都能和辽人占绝对优势的远拦子分庭抗礼,毫不示弱。
但是在这次,女真大军第一次在战场掌握当中落了下风。
女真崛起太速,打的胜仗实在太多。固然造就了女真铁骑的无敌威名,让无数敌人望风丧胆。但是也多少影响了女真军马的心态。和萧言在古北口左近的一场血战,女真铁骑失败而退,自家统帅还遭到了重创。一时间以来百战百胜养起的骄横心态,顿时就受到重挫,竟然变得有点士气低落。
再加上还有一个岳飞,他在两军阵中无一合之敌的英姿。竟然让南下的这支女真军马,对自己的个人勇力都有了怀疑!
银可术重创昏迷之际,女真主力一口气退到了古北口。实在退得太深。虽然当银可术醒转又赶回张家这些坞壁堡寨坐镇,但是宋军已经控制了战场,哨探都有点派不出来了。
特别是银可术选择了固守待援,以老宋军军势锐气的方略。更是让从来未曾打过守城战的女真兵马士气更是跌落了一层。而宋军新胜,那些经历了血战取胜的轻骑呼啸来去,战意高昂,牢牢的控制住了战场。此消彼长之下,银可术竟然一时对战场军情失去了掌握。
本来他对宋军规模很有把握,毕竟以前女真兵马曾经直逼近到了檀州左近,对宋军动向清楚得很。在银可术看来,宋军总兵力不过万人,其中轻骑重骑不过三四千。绝对没有将他们从张家坞壁当中驱逐出去的能力,他们的选择,要不就是退回檀州,整顿兵马,等待日后决战,要不就只有顿兵坞壁之下,慢慢消耗自己的锐气。他也毫不怀疑他做出了正确的决断,这种战场嗅觉,以前从来未曾错过!
在他看来,宋军无隙可乘之后,最好的选择,就是后退檀州。而不是顿兵于坚城之下。可是萧言的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调动,却动摇了他的想法。
萧言主力轻骑向北,似乎要隔断他们这里和古北口的联系。而萧言的重骑和主力步军却长围在张家主堡之下,挖掘长围,打造攻具,一副要攻拔此处的模样。以张家坞壁之坚,坞壁之内积储之丰,断没有短时间能拿下这里的把握,反而徒伤士卒。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可能南人来了援军,就准备以雄厚的实力硬吃这一系列坞壁,用平推的方式,也要将他们这些女真南下兵马推回到古北口以北去!
如果是这样,他就必须掌握住现在战场上的军情,至少也要掌握住相当一部分!
趁着宋军摆出围三阙一的姿态,银可术派出了一队队的传骑潜越出去。在宋军的监视下,每一队人马都不能太多,只能寥寥三数骑才有潜越的可能。每队人马如此之少,撒出去做野外哨探已经很难,但是张家小坞壁散布四下,都是要害之地。到张家这些小坞壁处,也能掌握住一部分战场情况,看宋军有没有大队援军赶来的迹象。
漏夜之际,一队队的传骑提心吊胆的出了张家大堡北门。放在往日,这些女真哨探传骑,天下之大,还有哪里他们不敢去,就是前面是千军万马,他们也敢逼得极近,去瞻看对面军势。
可是和萧言那一场交锋,实在打得太过惨烈,双方伤亡加起来,各自占到了出战兵马至少三成的比例。这个比例,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太过惊人的数字。现在女真兵马回想起那日血战,还有心旌摇动的感觉!
那日宋军出战的,只是轻骑,现在外面长围的,更增加了看起来更为精锐的重骑。潜出堡寨大门的时候,人无声,马衔枚,看着三面长围上闪动的灯火,每个人几乎都有了窒息的感觉。
可是外面宋军三面长围虽然灯火摇曳不休,甚至还能隐约听见长围外面逻骑马蹄声音轻响,潜出的女真传骑,却没有受到半点阻挠,看着一队队人马出去,在寨墙上的女真守军,才觉得松了一口大气。
他们起兵席卷辽地以来,从来没有想到过,如今日这般,区区几千敌军就能带给他们这么大的压力!
而银可术在送他们出去以后,就回转大堂,等待着军情传递回来。
此刻在大堂当中,除了银可术之外。连完颜设合马也忍着对银可术的不满赶来了。在张家大堡的三个女真谋克,也或坐或站的守候在堂前,每个人都寂然无声。目光不时在银可术脸上一转,就很快的收回来。寂静的大堂当中,就只能听见完颜设合马重重的喘息声音。
女真南下兵马两名统帅,银可术和完颜设合马,现在算是差不多已经扯破脸了。可是此刻,完颜设合马又不得不来。在宗翰的宠爱下,完颜设合马一生顺风顺水,心气极高。在他看来,他的前途,还远远不止于此。女真大统传承,向来没有中原王朝严谨,老一代凋零之后,完颜设合马也未必没有在大统之争当中尝一口羹的想法!
宗翰让他南下,就是以为南人软弱,让他来捞取声望功绩的。栽培这个爱子,宗翰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可是南下以来,连连败绩,现在更被南人压得在堡寨里面乌龟不探头。还要等待父亲再派援军来,已经丢脸到了极处,要是据守在这堡寨里面,还出什么差池,那在女真同辈兄弟当中,他完颜设合马就更不要做人了!
正因为如此,虽然深恨银可术的专断,还有现在的怯弱。甚至下定决心,回返北安州之后,就要和银可术这厮决裂。但是在此刻等待军情回报的时候,完颜设合马还不得不忍气赶来旁听,南下胜负如何,也关系到他完颜设合马的前程未来!
~~~~~~~~~~~~~~~~~~~~~~~~~~~~~~~~~~~~~~~~~~~~~~~~~~外面更鼓之声,一声声的传了进来,大堂里面的灯火,反而映照得每个人的脸色加倍的阴沉。灯火似乎将银可术脸上那个狰狞的伤疤拉得更长,让人都不敢直视。
完颜设合马已经用上了他全部的耐性,但是等了这么许久,也差不多全部用完了。他一按膝盖,猛的站了起来。他毕竟是女真子弟,这个时候还没学会贪图安逸,这几天从来不曾卸甲,起身之际,身上甲叶碰撞,铿锵有声,几个谋克都朝他这里望了过来,银可术却仍然支着头坐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还等什么,俺们女真健儿纵横天下,当日阿骨打老皇帝二千七百骑就敢硬撼辽人七十万,一战而定天命。现在南人最多不过万余,就算又来援兵,两万,三万?又如何?俺们女真健儿向来不会守城,平白折了儿郎们的士气!不如明日就整兵从北面出城,一举冲过去会合俺们游走在燕山的主力骑军,和南人一决!某就不相信了,他们能当俺们铁骑冲击一次,还能一直支撑下去不成?要是南人这么能战,早就拿回了燕云之地,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再来打辽人这个死老虎!”
女真军将,让他们领着骑军在野外和敌人周旋,哪怕周旋个半年他们也有这个耐性。现在给困在堡内,每天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一点,睁眼看见的就是四方天,才几天下来,就已经满心思的不耐烦。几个女真谋克听见完颜设合马说得雄壮,一个个都将目光投向了银可术,人人都是跃跃欲试。
向来都是对手守城,女真健儿出击,大家也实在不耐烦守备,还不如和对手就这么一决!
不管是完颜设合马激愤进言,还是感受到几名谋克的热切目光,银可术还是动都不动,恍若没有听见。
银可术这般做派,更是激起了完颜设合马的滔天怒火,对银可术的一切,再也无法忍耐。他大步走到银可术案前,重重一拳,狠狠的敲击在案上。
银可术缓缓转头,正正和完颜设合马血红的眼睛对上,眼神当中,冷淡之意再清楚也不过。
“银可术,你不过是温都小部之人,完颜家的威名,不能败坏在你手中!某一路过来,对你百般忍耐,现在再也忍不得了,这基业,这兵马,是俺们完颜家的,不是你银可术的!这南下之事,也是你一力撺掇某的父亲,现在损兵折将,大损俺们女真兵威,都是你的错处!我女真起兵以来,从来未曾这样窝囊过!”
完颜设合马已经激愤到了极点,临行之前,宗翰千叮万嘱咐告诉他这个爱子,银可术是知兵之人,而且勇猛能战。他一定要听银可术将令。最后还加上一句,银可术和他完颜宗翰,就是一体,要是违逆半点银可术军令,回来有他的好看!
南下以来,完颜设合马已经极力的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几次银可术强令他行事,也勉强听从了。银可术将他带来的兵马从他麾下调走,限制他的行动,完颜设合马几个家奴要去杀银可术给家主泄愤,完颜设合马虽然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银可术,却还是极力忍耐住了,这般耐性,对于这位身份高贵的女真小王爷来说,已经是极其不易。
但是此刻,萧言一番让人眼花缭乱的调动动摇了这些女真将领的判断。又削弱了他们对战场的掌握。但凡将领,一旦失却对战场的掌握,失却对敌手军势的了解,最容易动摇信心。哪怕强悍如女真军马也是一般。可能会遭致更大失败的阴影此刻就笼罩在完颜设合马的心头,他前程远大,绝对承受不了失败于宋人手中的可能,如果这样,他就将沦为完颜家宗室的笑柄!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就连银可术最为忌讳的温都小部出身,都不管不顾的大吼了出来!
“现在某家命你,将兵马全部交给某家。你温都小部之人,不能将女真子弟,那么多完颜家的亲贵性命,交托在你手中!某领兵从北面出堡寨,会合在燕山当中的主力,和南人一决,是生是死,但看刀剑弓矢说话,俺们女真健儿,不会在南人手中失利第二次!”
完颜设合马的口水,都要喷到了银可术脸上。他猛的转身,对着三个目瞪口呆看着这里的女真谋克大声吼道:“不要再理会这个温都小部之人的将令,大家都是完颜家子弟,此次南下,不能堕了女真健儿的威名,跟某家出城,和南人一决!某家爹爹那里要是追究什么,某设合马一力承担,如果说话不算,就不配当这完颜家的子弟!”
在堂中三个谋克,都是完颜家嫡系出身,不是女真小部中人。银可术功绩太大,又得宗翰重视,连阿骨打老皇帝也是对他亲眼有加。大家在银可术麾下听令,倒也习惯,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出身。完颜设合马撕破了脸,他们才恍然想起大家地位差别。
要是南下顺风顺水,这等矛盾本来不会爆发出来。女真初起,各个谋克本来就独立性很强。战绩如何,掳获多少,关乎各个谋克在女真全族当中地位。此次南下,银可术领兵,处处不顺,现在居然破天荒的打起了女真历史上少有的守城战,窝囊到了极点。难道他们这些完颜家子弟,就等着银可术将他们的声名前程败坏殆尽么?
大家更想起了被银可术诛杀的三个谋克统帅,宗设,斡朵,拉合马。难道完颜家子弟的生死荣辱,就真的全部操在银可术手中么?不如跟着设合马拼杀一番,设合马老爹是宗翰,对他宠爱之极,就算有什么不利,上面有设合马顶着,轻易追究不到他们这些谋克身上!
大堂当中,安静之极。屋梁之上,仿佛还有完颜设合马的吼声隐隐回荡。三个女真谋克的呼吸都粗重了许多,看着银可术的目光越来越不驯,仿佛随时都能爆发出来,跟着完颜设合马夺门而出!
~~~~~~~~~~~~~~~~~~~~~~~~~~~~~~~~~~~~~~~~~~~~~~~~~~~~~~~~堂中轰的一声巨响,却是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银可术已经一把推倒了面前几案,如一只疯虎一般跳起。右手直直伸出,一把抵住了完颜设合马的喉咙。在堂中三个女真谋克还未曾反应过来之极,银可术已经推着设合马直抵堂中廊柱,蓬的一声,重重将完颜设合马撞在廊柱上面!
屋梁上面积灰,簌簌而落。堂外银可术和设合马的亲卫,顿时涌入,看到眼前场景,都各自发呆。
完颜设合马想要挣扎,却觉得抵着自己喉咙口的大手如铁钳一般。他向来自负在完颜家子弟当中颇有勇力,但是现在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为难,在银可术手中,竟然半点都挣扎不得!
银可术容色冷硬如铁,单手一叫劲,就将连人带甲,一百七八十斤的设合马贴着廊柱推起半截,双脚悬空。完颜设合马只是呜呜有声,在银可术手中挣脱不出。不管是女真谋克,还是两人亲卫,都看得呆了。大家仿佛此刻才恍然想起,银可术是领着百余骑直踏过辽人仿佛无边无际的大阵,直冲到辽主黄罗张盖面前的女真猛将!
地位日高以来,银可术已经少有冲锋陷阵,多是在军中运筹帷幄,调遣军马。少有露出峥嵘,现在突然发威,一下就将所有人都震慑住!
大堂当中,银可术吼声如雷:“某就是撕了你,给贬为阿里喜,甚至给人为奴。天下这么大,几番厮杀,某也就能回到现在地位!你父亲志在天下,志在女真人万事基业。虽然宠爱你,但是在此等军国大事上面,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计较某银可术!你区区一人,比起女真大业来,不值一匹马驹!
…………俺们女真起兵,以数万人而摧大国,靠的就是百战不败的威名,让天下望风披靡。这等威名,不能轻易丧失!俺们和南人已经一决,古北口攻战也打得辛苦,眼前南人,良是劲敌。不过两家勉强还算是平分秋色。眼前南人又增兵而来,还添了重骑,将女真健儿拉出去,以手头全部力量和这些南人野战,又有几分胜算?再败一次,恐怕就是不可收拾之局……………………此次南下,正是女真和南人第一次交锋,此次战事,南人也将他们最为精锐的兵马拉出来了,某家绝不相信,南人大军,都能如这支军马这般精锐能战!这第一次战事,关系深远,要是俺们女真兵马连败,这对南人的镇慑威名,就要大打折扣,南人人口,何止千万,南人兵马,何止百万,要是丧失了对南人的镇慑之力,以后如何能全军南下,饮马黄河,将南人汴梁宫室,变成俺们女真儿郎的皮帐?
…………所以俺们必须等到援军到来,取稳操必胜之局,将南人这支一等一的强军,一举歼灭。则南人虽有大军百万,也将丧胆,以后再不敢正面撄我女真健儿铁蹄!这个道理,你不懂,你爹爹懂,某家也懂!俺们南下,岂是贪图这点南人财货,为的是探出南人虚实,散布俺们女真健儿无敌威名,为将来一举击破老大宋人,预先准备!此等军国大业,只要某等不死,岂能交到你这黄口小儿手中?”
银可术的吼声,震得每个人耳中都嗡嗡作响。几个女真谋克都垂下头来,完颜设合马的亲卫本来手中都按着了刀柄,现在都一个松手。
银可术犹自不肯罢休,伸手就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森寒,直直的抵在完颜设合马脸上,寒光转动,似乎随时会一剑刺下去。此时此刻,看着银可术的狰狞脸色,就连设合马的亲卫,都不敢上去阻挡!
银可术淡淡冷笑:“如此本事,还敢在某面前呼来喝去?这天下,是某等替你们打下来的,到时候,只管坐享就是。某瞧着你,也只有坐享其成的本事!回去宗翰,也自然会好好管教你,你将来也不要随军了,回转上京享福去吧,某大将之威,岂是你等小儿能冒犯的?不在今日砍了你的脑袋,已经是看在宗翰面上了!”
这句话说完,银可术猛的松手,将设合马丢在地上。这个健壮的女真青年贵戚,在银可术手中半点挣扎不得,掉在地上摊手摊脚的咳嗽半晌,两个亲卫赶紧上来将他搀扶了。银可术看也不看设合马,而设合马怨毒的目光,只是在银可术背后转个不休。
银可术回转到被自己推翻的几案后面,冷冷道:“你们几人,可听某将令否?”
被他完全震慑住的三个女真完颜家谋克,齐齐躬身,全部是一身冷汗,连想说奉命唯谨的话,都是为难!
此时突然大堂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银可术,传骑已经回来了,有军情回报!”
银可术神色一肃,猛的摆手:“让他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