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外,本来就是道路纷纭。虽然山势在古北口一带收窄,可是仍然有无数山间小径纵横。辽人并不修补长城,蜿蜒城墙,多有倾颓。虽然古北口控制着最便利于大军行动的通路,但是其他地方,仍然需要照应。
宋军二百骑人马,哨探分得很散,马扩他们本来就要起的是侦察警戒遮护的作用,并不是诚心和万一来犯的女真人马在这里决战的。所以这警戒幕也就张得非常的大。
岳飞向来都是自告奋勇抢这古北口外最主要通路的哨探任务,马扩争过,可是看岳飞态度坚决,也笑笑就算了。马扩也是军中打滚出来的老人,如何能不知道岳飞现在沉默的外表后头,自效之心如火?他实在是太想证明自己了。
马扩也稍稍有些犹疑过,岳飞虽然在萧言照应下提拔极快,可是经验实在浅薄。最重要的哨探任务交给他承担,到底他能不能应付?不过看到岳飞抿紧的嘴唇,还有异常坚定的眼神,让马扩一笑点头。
想当年自己才在西军,正崭露头角的时候,眼神又何尝不是这样的?
当岳飞独挡谷道,初次展现他未来无敌名将之姿的时候。马扩也正带队在泥泞的山道当中挣扎。大雨过后,道路难行,雨雾遍布四野,哪怕位于山巅极目四望,都看不出多远去。人人都是奔走得浑身泥泞,有的时候为了节省马力更要下马步行,人人披甲,这步行就加倍艰难,每名骑士身上都看不出盔甲本来金属的颜色了,仿佛就是用泥裹起来的一个战士一般。
比起跟着岳飞大家还敢发些牢骚,跟着马扩哨探,大家伙儿可是半句怨言都不敢有。西军老人,宣帅心腹,官家赏识的军中才俊,三重身份加在一起,足够耀人眼目。虽然现在风头比起屡屡创造奇迹的萧言被抢得干干净净,可是马扩自愿到这最艰难的地方承担戍守警戒之责,当兵的虽然自叹倒霉,可是心里是无人不佩服的。
马扩和他们一样牵着马,只是走在前头,在他身后跟着的是方腾,这汴梁子可顶不住了,虽然特许能骑马,也只是在马上直不起腰来。一副骨头都要晃散架的样子,看样子似乎还感染了一些风寒,脸色潮红,不过气色还好,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突然之间,马扩丢下缰绳,手脚并用的爬上路边一个土堆,向直通古北口的那条谷道方向看去,紧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在他身后士卒看马扩如此举动,一个个虽然已经是精疲力竭,却都一下警惕起来。纷纷按住了腰间佩刀,两两对望,一个个都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见。
极目四顾,山道当中雨后水汽弥漫,身前身后莽莽群山,危然伫立。身后蜿蜒长城,在山间起伏。山风掠过,只是带出冷冷的消声。周遭一切,恍如天地初辟,这寥廓天地当中,只有他们这支小小哨探骑队而已。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可是凡是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卒,却和他们那个绷紧了脸站在高处的统帅一般,已经有了微妙的感应,仿佛感觉到有一种最为冷厉的杀气凶潮,正在由北而南,侵袭而来!
不过这老卒感应,也是最说不准的事情。长城内外,千年以降就是战场,不知道多少战士在过去千年的时光在这里拼死征杀。无数天下之雄在这里起伏湮没,幽燕辽东,本来现在就是烽火征发不休,孤军处此,什么时候都是绷紧了神经。哪怕晚上夜宿于烽火台上,还多有甲士突然惊醒,呆呆的看着长城以内的寥廓山川和天上星光。
现在什么迹象都感觉不到,谁知道是不是马扩和那些老卒只是单纯的紧张了一下而已?
方腾在马背上直起了腰,勉强提气笑道:“马宣赞,怎么了?是不是嗅到了什么?”
马扩脸色沉沉的,按剑回头过来。摇摇头从土丘上面跳下来,牵起了自己战马的缰绳,摇头道:“是嗅到了什么,不过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到底如何,还要等各路哨探小队回报以后,才能知晓…………为将的最怕就是自以为是,贸然而动,那是会覆军杀将的……”
方腾哦了一声,笑道:“这心思绷紧一些,总比散漫应对强吧?”
马扩微笑:“方参议,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大头兵是该怎么带的。出谋划策和领兵以命博命是两回事情。从军本来就是大宋最苦的事情,俺们这些厮杀汉都是蝼蚁一般,谁都使唤得了,命贱…………不过使唤俺们太狠了,俺们十分气力,反而卖不出三分来。将养士气,可是学问……随便做出决断容易,可大军调动,却还是要俺们这些丘八一步步的量出来的!气力就这么些,士大夫们挥挥羽扇容易,俺们直领士卒的,却要将养着俺们的弟兄…………两军会战,互相摸底,遥遥对峙,动不动就是三两个月,谁有精神顺着朝中大人的意思,动不动就两军列阵而圆,互相厮杀!…………会战但能不打,就尽量不打,反正屈敌有太多方式,卡住要隘让他们大军前行不得,断其粮道,深沟高垒不战以其自困,法子太多了…………一场会战下来,更不知道有多少子弟不得归乡!”
听马扩若有感慨的说了这么一些,他身后将士都微微点头,一副赞同模样。方腾神色一动,微笑道:“可是高粱河边那位宣赞,却是一心在求会战呢…………”
马扩神色黯淡,勉强一笑:“萧干没战心了,瞧着是走的主意,萧宣赞最大功绩,就是将奇迹般克复涿易二州,将北伐大军士气鼓舞起来。大军只要认真进迫燕京,再没有拿不下来的道理,俺们封闭住长城内外,就是确保燕京只是落在大宋手中,没有多激烈的会战要打…………可是萧宣赞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他非要燕京不可,他不比俺马扩,十几代都是宋人,了不起回西军当俺的丘八去…………这些且不必去说他了…………”
马扩讷讷的说了几句,似乎是想在说服自己。到了最后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看着方腾潮红的脸色:“方参议,难为你一直撑到现在!俺们朝北哨探也足够远了,回古北口烘烘衣服,吃顿热的,你就在老营休息吧,何必跟俺们出来再吃这个苦头?”
他似乎不想和方腾多说下去,回头一摆手:“弟兄们,回去了!明日再出来吃这个辛苦!”
一身泥水的士卒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音,这回程不必再节省马力了,一个个翻身上马,有人还笑骂道:“来时恨不得驮着你走,省得瞧见鞑子跑不掉。现在也该换俺松快松快了!”
看着马扩背对着自己快步想闪开,方腾淡淡一笑,舒展了一下痛得发麻的筋骨,低声自语:“干嘛吃这个苦头?还不是想在这里看看这横空出世的萧宣赞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以一人之力创造如此奇功,更鼓起整个北伐大军的士气,末世出此人才,谁知道到底是挽天倾,还是…………眼见得燕京也要落在他手中,可大宋,不需要一个侯景!”
就在方腾马扩各怀心思,而士卒们只是欢欣鼓舞的要朝回走。这个时候,真的有散乱的马蹄声从来路急促响起,所有人都神色一变。呛啷声响,已经有人将兵刃拔在了手中!
远远的有呼喊声音传来:“马宣赞……马宣赞……前路有紧急军情,女真鞑子出现了!”
马扩才翻身上马,顿时神色大变,狠狠的抽了坐骑一鞭子,飞也似的迎上前去。他身后士卒震愕之下,纷纷跟上。就连方腾也直起了腰,神色凝重。
女真鞑子真的来了!这二百人马跟着马扩岳飞远戍此处。大家自然都叹息倒霉,不过也只是可惜复燕大功没份参与。女真鞑子这个词,说起来就是太遥远的事情了。除了马扩,谁也没见过崛起海东的那些女真鞑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一路行来,燕地辽人分崩离析,只等宋军前来接手归降,还有这长城内外莽莽蓁蓁,寥无人迹的模样,更让人没有在这里迎接一场苦战的准备。
却没有想到,在如此大雨,如此道路难行,高粱河两岸,宋辽双方正在对峙,准备最后一战,了却这百年恩怨之际。这些仿佛遥远得在天边,在传说中已经走了本来模样的通古斯寒风,真的席卷南下了!
马扩跑在最前头,脸色已经沉到了极点。如此大雨,古北口守军几乎全部撒出去哨探,自己一时心动,让岳飞独挡最要害的正面。他虽然一向沉稳,但是毕竟资浅。万一挡不住突然而来的女真鞑子,说不定就被他们趁虚袭取了古北口!
古北口要害一失却,从这里直到高粱河一带,女真铁骑就可以纵横来去。宋军侧翼失却屏障,局势之劣就不用说了。更让人不敢想象的是,万一现在辽人大将萧干依附女真的话,那么幽燕之地,仍然不会为汉家所有,而女真人是比辽人还要强悍十倍的敌手!
萧宣赞啊萧宣赞,女真鞑子真的来了,你又会如何做。你又会如何做!
转瞬之间,来骑已经出现在马扩眼中,四五骑快马飞也似的驰来。马上骑士一点也不顾惜马力,只是拼命催趱向前。每个人都在扯着嗓门大呼,看来是循着他们这队哨探的来路一路呼喊过来的。有的人嗓子都已经喊哑了。突然看到马扩身影出现,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猛的加了一鞭,催马赶过来,不等靠近就已经飞身下马,就要行礼。
马扩大喝一声:“还行什么礼!女真鞑子从哪路来,有多少,现在古北口可在?”
一个还镇定一些的骑士抱拳大声回话:“马宣赞,引路的是董大郎那厮的老常胜军一部!前路人马,都是他们!岳都虞侯说,女真鞑子一定跟在后面!”
“岳飞如何?古北口如何?”
马扩紧紧握着马鞭,只是沉声发问。
每个骑士脸上都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惊喜神色,对望一眼,大声回报:“岳都虞侯单身断后,还擒了一个敌人的甚鸟指挥!俺们退回来的时候,岳都虞侯还独当在哪里,杀得董大郎所部不能前行一步!俺们奉岳都虞侯之名,速速回守古北口,通知各路哨探迅速收回,并回报马宣赞!”
岳飞,岳飞!
这个河北小将,放弃了和自己嫡系上官在燕京城下唾手可得的大功,和自己来古北口戍守,已经让马扩刮目相看。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本事胆色,独镇后路,当住来袭敌骑,抓了俘虏,还将人马分派得井井有条,第一时间保住了古北口这要隘!
马扩身子一晃,才露出喜色又沉下了脸,急切的问道:“岳都虞侯如何?已经派人去接应他了么?”
几名骑士对望一眼,这才回报:“岳都虞侯让俺们谨守古北口!说不要管他,只要马宣赞速速回镇古北口即可!鞑子前锋就有百余,后面更不知道多少,如此大军,必须要通过古北口,岳都虞侯说,古北口比他重要!”
最后几句话说出来,那些传骑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岳飞倒提大枪,迎着蒙蒙雨雾独挡大队敌骑的身形,这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只要身临其境,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马扩捏紧马鞭,喃喃自语一句:“萧宣赞,却没想到,你给了俺一个天下之雄…………也不知道你从何处发掘而来?”
在他身后,哨探宋军和方腾这个时候都已经赶过来,已经有人疾声发问:“马宣赞,俺们如何?”
马扩猛的转身,马鞭一挥:“分一半人马,护送方参议回镇古北口,俺没回来,一切都由方参议措置!剩下一半人马,跟俺去接应岳都虞侯去!”
他身后士卒,都暴诺一声。马扩遥遥和方腾一拱手:“方参议,俺没回来之前,一切都拜托了!”
方腾神色不变,只是淡淡一笑:“尽力而已…………鞑子也是前哨,宣赞应该回得来。只是后面当鞑子大队蜂拥而来的时候,却不知道高粱河诸君,能不能反应过来…………这宋辽之间最后一场战事,却是如此风云际会,却不知道哪位英雄,能一一安此波澜?”
马扩深深吸了口气:“俺不是英雄,也做不来英雄,俺只是大宋一戍卒…………无非此处就是俺们死地而已,能力挽狂澜的那位,正在高粱河!”
言罢,他再不回顾,只是狠狠给了坐骑一鞭,十余骑士,簇拥着他呼啸而去。
“正在高粱河…………马扩啊马扩,你这西军才俊,也这么看重萧言么?”
方腾遥望南面云山之间,只是低低自语。
~~~~~~~~~~~~~~~~~~~~~~~~~~~~~~~~~~~~~~~~~~~~~~~~~~~~~高粱河以南三十里外的宽阔官道之上,正是旗帜如云,车马喧天。浩浩荡荡,近似无边无际的大宋环庆军大队,正源源不绝的涌来。官道不够行走,两旁抛荒田地都走满了大宋的军马,无数辆大车在泥泞当中拼力前行,驭手拼命的催策着挽曳的骡马,车轮旁,车子后面还有大队的士卒在喊着号子用力的推。
每辆大车上头,都满满的装载着军资粮草器械,仿佛将大宋河北诸路的积储都搬到了高粱河前线似的。一场如此大的秋雨下下来,刘延庆统领着如此笨重的一支大军来得这般的快,可知道环庆军上下也是拿出吃奶的气力了。
在浩荡大军的前头,数百骑高高举着大旗,组成了声势煊赫的队伍,簇拥着一名金甲红披风的大将如龙而来。一个个斗大的刘字在风中招展,旗帜下面的,自然就是此次再度北上,节制诸军的前路统帅刘延庆了。
萧言立于马上,带着数十名军官亲卫,只是遥遥恭候,看着刘字大旗离开大队,朝这里而来,才回头朝着韩世忠一笑:“该上去迎接了,这次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韩世忠眯着眼睛看着如此军势,神色微微有点感慨:“当日白沟兵败,谁能想到今天?萧宣赞,你成全了俺们西军的名声!”
接着他又摇摇头,低声骂了句粗口:“直娘贼,老刘都能跑得跟兔子一样,宣帅想燕京想疯了…………逼得俺们只有拿下燕京了。这场大功许给宣赞和俺们,多少人眼红,俺们也只能一心想着燕京了,俺们拿不下燕京城,现在的风光都是虚屁!女真鞑子要是能在北安州安稳不动,等燕京拿下来,俺老韩请他们喝酒,不管什么地方,三瓦两舍,只要他们去,都是俺老韩会账!”
听到韩世忠突然又提起女真这两个字,萧言神色微微一动,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笑道:“走吧,毕竟老刘是节制全军,我们不过是节制前军。马屁不拍好,小鞋有得穿的…………”
萧言刻意说得轻松,没接韩世忠的话茬,轻轻一夹马腹,就迎向了刘延庆的仪仗大队。韩世忠一声不吭,带着将佐亲卫紧紧跟在萧言的身后。
看着萧言他们迎上来,那边刘延庆的仪仗大队也向两边分开,将刘延庆和他麾下心腹将领们捧出来,双方眼神一对,刘延庆已经用马鞭遥遥指着萧言哈哈大笑。
比起想女真鞑子会不会来的烦心事情,这场面应酬,却是萧言不用动脑子都能应付得来的事情。当即就满脸堆笑,催马一溜小跑的迎上去,离刘延庆还有百余步就已经翻身下马,恭谨前行,刘延庆居然也没怎么拿大,看萧言下马,他也微笑回头示意诸将,都跳下马来,站在那里等候。
萧言趋到近前,并不直视这曾经见过几次面的刘太尉,深深一礼就行了下去:“属下宣帅府赞画,权节制北伐前路诸军萧言,恭迎刘相公!”
刘延庆哈哈大笑,伸手就捉住萧言胳膊:“痛痛快快叫声老刘就是!俺是武臣,萧宣赞是文臣,哪里有属下的道理?俺们大军能这么顺利北上,还不是萧宣赞奋力率先北渡,还打下涿易二州做为根基,接应供应俺们大军,才能到这高粱河,说起来,是俺们西军十万,沾了萧宣赞的光!”
萧言被刘延庆扶起,神色却仍然恭谨万分,笑道:“现在是军中,刘相公节制全军,我怎么能不是刘相公的属下?若没有西军健儿效死,萧某一个孤身来归之人,能济得什么事?属下幸不辱命,已经隔高粱河南和敌酋萧干对峙,刘相公既然到了,我等就有了主心骨了,今后行止,但请刘相公吩咐!”
刘延庆一拍萧言胳膊,呵呵笑了一声:“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这场战事,俺老刘从头打到尾,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丢脸是丢足了…………不过萧宣赞说得也是不错,你建的功业,俺们西军健儿也有出力之处…………”
看刘延庆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样,他身后将领都散开了,亲卫们将周遭控制住。要让刘相公和萧宣赞好好商议一下军机。是人都离开了一点距离,让他们能说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跟着萧言他们来的韩世忠等人更不用说,虽然跟着萧言,他麾下这些班底已经是扶摇直上了,但是和刘延庆身边这些西军宿将相比,还差得远呢。泼韩五这上面也不是笨蛋,恭谨的退得比他们还要远,不过那些西军宿将们对韩世忠他们倒也客气,居然屈尊也拉了几句话头。
后续大军陆续赶来,在亲卫的调度下向两边分开继续前行,远远的避开这刘萧两位统帅。前路自然有萧言派出的骑兵接应,引导他们进入可以扎营的地方。虽然搁着那些亲卫和仪仗,又被隔得远远的,可是每个大宋军人,都伸长了颈项拼命的朝这边瞧着。
那个就带几百人马就北渡反攻,引领着大家一直杀到高粱河的萧宣赞就在这里!再度北伐誓师,环庆军没瞧见萧言。这个时候谁都想看看这个传奇的人物。可隔着刘延庆仪仗旗帜,谁也看不清楚。
大军隆隆在身边通过,刘延庆扯着萧言和他并肩而行,淡淡道:“…………上次萧宣赞北渡,出气力的是白梃兵和胜捷军,杨可世不用说了,他认定了老种相公他们。王禀却得了好大彩头。也不用瞒人,上次白沟战败,俺老刘差不多要被人嘴皮子压死。现在宣帅给了俺老刘最后这么一个机会,说不得这次就是俺们环庆军给萧宣赞卖把子气力了…………”
他猛的掉头,死死看着萧言:“燕京必须要下!容不得半点闪失!俺老刘身家,环庆军几万袍泽,将来安身立命,就系于萧宣赞一人之手!谁让宣帅,将复燕大功许给了萧宣赞你!要环庆军如何配合,只要萧宣赞一言,俺老刘无不遵办,但是也只要萧宣赞,一定要将这燕京抢下来!宣帅在后,也只是翘首期盼!”
刘延庆话说到此处,竟然是出奇的推心置腹了。萧言定定的看着已经发福的这位老将,脸上神色变幻不休。
燕京,燕京…………童贯需要这场大功彻底稳固自己地位,刘延庆需要这场大功彻底压倒老种小种他们,掌握住西军。而自己又何尝不需要这场大功?
别想了,什么也别想了。童贯固然许了自己这场大功,但是一旦失败,等待自己的就是不测的命运!
只有燕京,只要燕京!
去他妈的,这是让人没有后路啊!
萧言深深的吸口气,一揖到地:“刘相公言重,萧干虽陈兵数万于高粱河北,可已军无斗心,我大军只要次第而至,一月之内,萧某保为官家,为大宋,为宣帅,为刘相公取下燕京!不效则甘愿军法从事!”
刘延庆呵呵大笑,又拍拍萧言肩膀:“萧宣赞,你是宣帅的心腹!宣帅不会看错你!几日之内,至少老种相公小种相公他们都要抵达到了,到时候军议布置一切,还是那句话,你要俺们怎么配合,俺们就怎么配合,只要能拿下燕京!”
~~~~~~~~~~~~~~~~~~~~~~~~~~~~~~~~~~~~~~~~~~~~~~~~~~~~~~~~~~~~马扩十余骑人马,只是沿着古北口朝北面通行的那条谷道疾驰。每个人都将坐骑催策到最快,战马喷吐着长长的白气,昂首奋蹄。溅起大团大团的泥土,拼力朝前。
每名骑士,从马扩以降,都已经扎束整齐。战袍扯下来了,露出了寒气森森的盔甲。马槊长刀配齐,弓袋撒袋都调整到了最顺手就可以取出的位置。人人都是神色急切凝重,恨不得胯下健马能跑得更快一些。
岳飞独当百余,甚至数百敌骑,为大家争取时间,为古北口不失做了能做的一切。谁也不知道这位沉稳朴实的河北小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马扩都非要将他接回来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他不能死!
马扩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保全岳飞,也许就为大宋保留下来另一个天下之雄,如那个自己衷心佩服的萧言一般!
可是谁都不敢抱太大的幻想,以一当百,岳飞不过才是初出茅庐,就算再骁勇,又能坚持多久?就算当前锋的是董大郎所部的那些老常胜军,也是纵横幽燕数年的好汉,能跟着他从死地逃生,最后又能卷土重来,几番折腾下来,剩下的都是锐士了。
岳飞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但是他又能坚持多久?
谷道四下,只是回响着马蹄交相践踏泥泞的声音,还有每个人遏制不住的粗重喘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遇顺着谷道掩袭过来的敌人。以寡敌众,不用想就知道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大家一声不吭的追随马扩来接应岳飞。可真不知道还能剩几个人回去!
马扩突然扯住了坐骑缰绳,战马正跑得发了性子,顿时扬起了蹄子,咴咴叫着在空中乱踢几下,这才停住。在他身后骑士看马扩如此动作,纷纷也都勒马,战马长嘶声音顿时响成一片,团团转着才算停住脚步。
刷的一声,马扩已经扯出了马鞍岔子旁边的马槊,提在手中。身后骑士也都纷纷张弓拔刀,紧张的盯着前方。
这个时候,才听见马蹄声音,轻轻的在前头响起。
大家的呼吸,顿时又浊重了三分。死死盯着对面。现在雨雾已经淡了一些,可是视野仍然不算开阔。谁也不知道,在雨雾那头,到底会冒出来什么!
对面似乎是单人独马,走得不紧不慢。来袭之敌竟然有如此的胆略,都和宋军遭遇了,一名骑士,还敢独骑渗入这么远?
马扩仔细听了一瞬,脸上突然浮现出不敢相信的喜色。握紧了马槊,缓缓策马向前,身后骑士紧紧跟着,就看见薄薄的雾气卷动,一个身形渐渐的显现,由模糊而清晰。
来人提着长长的大枪,枪缨如雪。人马身上,全部都已经染红了。盔甲甲叶缝中,还插着几根羽箭。可是年轻的面庞却沉稳如昔,仿佛只不过骑马出去散散心一般,根本不像经过了一场最为惨烈的厮杀!
来人正是岳飞!
他一人一枪一马,独当百余敌骑,掩护着自己麾下士卒平安后退,还这样完完整整,似乎还意犹未尽的退回来了!
看着马扩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岳飞咧嘴一笑,朝马扩点点头,又朝后面指指:“俺没敢走太快,董大郎的那些人马还远远的缀着呢,上来倒也不敢,退走也不甘心,估计已经派人到后军回报去了…………马宣赞,古北口老营无恙吧?弟兄们都退回去了么?”
马扩定定的看着他,突然大骂一句:“直娘贼,能厮杀了不起啊!就不等等俺?就咱们两百人在这里,生死都在一堆,显本事给谁看?”
岳飞笑笑,还不满二十岁的他居然显得有点羞涩:“马宣赞,俺有把握这才断后。并没想送死…………”
马扩不等他说完,已经策马过去,狠狠捶了岳飞肩膀一记,又用头盔狠狠撞了岳飞头盔一记:“走,回去商议!古北口他们过不来,大军行动,不能都翻山,俺只担心他们潜越,从背后压着俺们,顺谷道来,几千人俺们也不怕!”
岳飞皱皱眉头:“后面缀着的那些家伙可以不管,俺也和马宣赞一般,只担心鞑子潜越……那俘虏嘴撬开没有,来了多少鞑子?了不起就在这山间,俺们和潜越的鞑子缠战就是了,俺就不信,女真鞑子厉害到天上去,能在这山间展开千军万马?”
马扩用力又锤了锤他,一扯岳飞坐骑缰绳:“走!你小子,把本事藏到现在!萧宣赞让你来,真是开了恩了!”
他猛的回头又看着岳飞,神情一下严肃下来:“…………可是,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女真人可不比董大郎所部,那是真正的天下之雄!”
岳飞迎着马扩逼人的目光,淡淡一笑:“正好,俺也想见识。”
马扩深深的看着岳飞,突然长啸一声:“好,俺们就将这些鞑子,死死的卡在这里,总会有人记着俺们的!”
~~~~~~~~~~~~~~~~~~~~~~~~~~~~~~~~~~~~~~~~~~~~~~~~~~~~~~~~在离古北口尚有二三十里的地方。
人马都在一处略微干爽一点的高处杂沓而歇。
数千人马乱纷纷的涌在一起,有的已经下马歇息,还有的将脚翘在马鞍上面,缓缓在四下警戒巡视。
董大郎所部已经是累得骨软筋酥,虽然勉强派出百余骑继续向前路哨探。其他的人这一场大雨浇下来,这个时候但凡是没有轮到值守警戒任务的,都摊手摊脚的睡在泥水里头恨不得一辈子不要动了。
乱纷纷的营地当中,有的人还支撑在烧水煮食,炊烟一道道升起。已经有人围坐过来烤衣服。
董大郎所部人数虽多,可是在这干爽高处却只敢占了一半不到的地方,剩下地方,全都让给了那几百女真人马。
这些矮壮结实的女真人袍子都系在腰上,少有人披甲,这个时候也没显出多少倦色。纷纷在遛着自己的战马,剩下的百十人早早升起了篝火,也不要董大郎所部讨好的来帮忙,围着篝火烤起了肉干,煮着茶,竟然已经有人拍掌而歌。几百里长途奔袭,一场接地连天的大雨。谁也不知道这些女真人怎么这么能熬,竟然似精力还未曾完全发泄光!
银可术也没了架子,只是靠在卸下的马鞍上头,笑吟吟的看着他这些带出来的儿郎。烤好了肉,他麾下的儿郎随手丢过来,银可术也就接着大啃。蹭得脸上胡须都油光光的。
董大郎却没有他这么悠闲,只是扎束整齐,按着腰间长剑四下巡视,不住的督促军官那士卒叫起来,好好将马遛了喂了。哨探再放远一些,车上帐篷也赶紧卸下来扎上,只是在自家营头到处团团乱转。
远远的有马蹄声音突然响起,巡哨警戒的士卒勉强打起精神迎上去,就看见远远的数骑人马疾驰过来,人人脸上都有血迹泥浆,正是派到前面哨探古北口动向的前哨。自家弟兄正想和他们打招呼,却发现这几骑已经累到了极处,在马上腰都直不起来,只能趴着紧紧抱着马脖子。
就是他们的战马也已经跑得踉踉跄跄,浑身跟洗过一样,毛片发亮,马力差不多也已经消耗殆尽。
岳飞以一人独当百余骑,固然这岳飞不知道在哪里学的这一身本事,堪称天下之雄。可和董大郎所部已经年是强弩之末,人困马乏,也有相当重要的关系。他们还能坚持着紧紧缀着岳飞,尽自己的职责,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看着这几骑奔回来,正在高处巡视的董大郎神色一变,按剑带着几名亲卫就直奔下来,周遭常胜军士卒纷纷让开,瞎子都知道前头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这个时候可不要招惹到自家统帅,董大郎自从南下以来,神经就绷得紧紧的,在银可术面前小心翼翼。现在前锋受挫,肚子里面想必正是一肚子火!
董大郎奔到近前,那几个骑士挣扎下马,头也不敢抬的行礼,低声回禀:“大人,俺们遭遇了宋军!一场厮杀,折了二十多弟兄,俺们指挥也被宋军擒了…………宋军正退往古北口,俺们……俺们正在缀着,陈三现在接了指挥,派俺们回来禀报,请大人示下行止……”
“宋军?”董大郎深深吸口气,看到这几个人仓皇退回的模样,他已经有了预感。不过听到确切消息,还是心头一震。宋人居然能直抵古北口?他们能料到他董大郎会这么快带着女真回来么?按照他对宋人的了解,说他们行动持重都算是夸奖了。现在居然有一支宋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就卡在了古北口!
在他脑海中,不期然就浮现出一个身影。当日在涿州,这个人还是油头滑脑,言不由衷,看起来一副不中用的模样。可是就是这个人,在涿州杀了女真使者,拒绝了他的拉拢。也是在短短时间里,就从白沟河南到了白沟河北,抢下了涿州,迎着几万大军就杀到了易州!让他功亏一篑,让他只能奔走塞外,投靠女真!
难道又是这个人?这个人到底从何而来,怎么出现在这幽燕之地的,让他董大郎的一切盘算,都成了泡影?
这次不会一样了!
“有多少宋军?”董大郎按捺住心中情绪起伏,低声发问。
几名士卒对望一眼,神色中有尴尬,也有恐惧,刚才经历的那场景,那一人一骑一枪,浑身被血染红,杀得他们百余骑人马不得寸进半步,最后才轻蔑的看着他们,缓缓退去的样子,仿佛还如一场难以摆脱的梦魇!
“回大人的话…………一开始有二十来骑宋军,后来退走一些,有人断后,俺们……俺们…………”
“二十来骑宋军?至少还有一半先退走,不过十余骑,难道你们就杀不过去!擒一个生口过来,难道就是什么难事不成?那是宋人,不是女真!”
董大郎猛的低喝一声,刚才起伏的情绪,似乎迫不及待要找个地方宣泄出来。可是他总算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情绪,没有发出太大的吼声。按照他现在这种莫名的愤怒,其实恨不得立刻将眼前几个废物砍倒!
几个骑士又对望一眼,到底是幽燕汉子,还有些诚朴爽直的个性。最后才颤声道:“断后的宋军就一人……是名小将,使得好长大枪…………大郎,大郎,俺们无能,竟然杀不过去!”
董大郎浑身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几个人。他胸口剧烈着,眼神当中精光四射。脸上不断的闪过凶戾之气。几个骑士看看董大郎眼神,垂头丧气的跪在那里认命。
半晌之后,董大郎才缓缓止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将几个人扶起:“去,传俺将令给陈三,弟兄们都累了,退下来歇息吧。俺使用大家伙儿太狠,也是没法子,燕地是俺们的家啊!我的弟兄们但凡能稍稍喘口气,怎么会有宋人的威风!退下来,吃顿热的,好好睡他娘的一觉!明日就拿下古北口!”
几名骑士感激的看着董大郎,互相对望一眼,碰的朝董大郎磕了一个头,起来就翻身上马,扬蹄而去。董大郎沉默少顷,转头看去,就看见高处常胜军士卒们黑压压的站在那里,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再远处,就是靠在马鞍上的银可术的小小身影。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他分明就能感受到银可术那冷电一般的目光。
董大郎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向云山远处的古北口。
守在那里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