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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隆裕喊自己名字,张之洞微微一凛,收敛了心思,伏地启奏。
“臣以为,袁世凯虽是汉臣,但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毋庸置疑,若是朝廷此时贸然将其斥退,臣恐怕天下人心不服,更恐满汉畛域愈深,终至上下离心,朝局更无可收拾。皇上冲龄践祚,主少国疑,值此多事之秋,若朝廷轻启生杀黜徙之渐,开诛戮大臣之端,只怕无人再肯为朝廷效力。此番言论,乃臣肺腑之言,臣非为袁氏计,实为朝局计,为社稷计。”
张之洞连连顿首,心中不由一阵凄凉,在这种时候,这帮少壮旗人亲贵心里所想的,竟然还是罢斥汉臣,若是养心殿里的这番言论传到袁世凯耳中,只怕就算他无心造反,也绝不会再为朝廷卖命了。实际上,在叫起之前,张之洞就拜访了摄政王载沣,再三分析诛杀袁世凯的种种弊端,否则的话,此时的载沣也不会如此谨慎了,其实按照这位摄政王的意思,最好杀了袁世凯,免得势大难制。
兵权,还是得掌握在旗人手里,这是朝廷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目标,虽然如今距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可旗人亲贵仍在孜孜不倦。
回想起去年入京时的景象,张之洞愈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或许从那时起,旗人亲贵便已开始谋划剪除汉臣势力了,而这很可能是出自慈禧太后的亲自谋划,调张之洞入京可谓“一箭双雕”,一来可以使他远离经营多年的湖广地盘,以防尾大不掉,二来则可利用他的人望、资历辅佐“新政”,收拾人心,尤其是安抚那帮立宪派。
自从日俄战争结束之后,国人中的“立宪”呼声日高,在士绅们看来,日本之所以以蕞尔小国之力接连战胜中国、俄国,实在是君主立宪的功劳,所以,这大清国要想不完蛋,只有立宪一途可走,于是三番五次上书陈情,恳清朝廷君主立宪,设议院、颁宪法,仿效日本维新变法,再加上庚子之后,八国联军将清廷剥得精光,赤条条的站在世人面前,是个人都看得出,这个朝廷已是虚弱已极,再不变法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以上这两条促使清廷开始实施“新政”,兴学堂、办实业、理户籍、钉门牌……种种措施,一时眼花缭乱,颇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这帮旗人亲贵搞的所谓“新政”是怎么回事,张之洞早已洞若观火,新政是假,夺权是真,尤其是慈禧死后,这帮旗人亲贵更是上窜下跳,急着抓权,像庆王、那桐那帮老家伙还安分点,但像小恭王那样的新进少壮亲贵却是毫无顾忌的四处抢权,扛着“新政”的旗子谋着自己的私利,他们的那点伎俩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立宪派,可却骗不了袁世凯,也骗不了他张之洞。
其实在小恭王那帮人看来,挡住他们路的不仅仅只是汉臣,还有庆王那帮“老朽”,不过目前大敌当年,他们暂时还顾不上内斗,先把汉臣排挤出去再说。
睁眼看看,自从同治年间开始的“汉臣督抚半天下”的局面现在已是面目全非,最近几年,朝廷新任封疆大吏多半都是旗人,汉臣们好不容易靠着剿灭“发捻”为自己争来的权利眼看着就要被这帮什么都不懂、却偏偏什么都想要的旗人亲贵夺去,不要说旁人,便是他张之洞心里也是十分不服,可笑的是,就在天下人心尽散、跳梁之徒四处乱蹦的时候,这帮旗人亲贵却还在做着他们那“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白日梦,硬生生将自己给孤立起来。
天下最难收拾的就是人心,人心一散,任你是天潢贵胄,也无力回天。
这天下,还是得靠汉臣治理,旗人,不成!
“张中堂所言,未免过于托大了些。袁世凯非人臣之像,这谁都知道,当年庚子之变,朝廷三番五次诏他入京勤王,可他就是左推右拖,等到洋兵快杀到京城了,才假惺惺的派人来说山东地面不太平,不能进京,这样的人,怎可当得上忠臣二字?若非当年有人保他,戊戌年的时候就该把他的顶戴给去了。”肃亲王善耆看了张之洞一眼,大摇其头。当年戊戌变法,袁世凯出首告密,出卖了维新派,后来朝廷清算,有御史参了一本,说袁世凯首鼠两端,应该查办,但慈禧的肱骨重臣荣禄却站出来说“袁世凯是我安插去的卧底”,于是袁世凯才得以有惊无险,袁世凯是否真是荣禄安插到维新派的卧底没人知道,但从那之后,他袁世凯袁项城一路飞黄腾达却是事实,这其中的斗争是多么的惊险,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那肃王的意思是?”隆裕太后问道。
“静观其变!”善耆说道,抬起手在面前画了个圈。“袁世凯若是聪明,接到通电后自会上折子请罪,到时朝廷好言相慰,但不动他,给他个差使,将他圈在京城,哪里也不许他去,他的北洋军更得派人看紧了,只要袁世凯在朝廷手里,谅北洋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乃老成谋国之论,奴才附议。”载沣叩首说道。
“臣亦附议。”张之洞说道。
“给袁世凯差事?”溥伟颇为不满。“不杀他已是朝廷优容,还给他个差事?给他差事,那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是不是也要给些差事?连九江的叛军都说他们是人才,是不是人才我不知道,可他们都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
“是啊,给袁世凯个什么差事?要不,叫他去监督陵工?”隆裕问道。
“奴才以为,既然陆军部大臣出缺,不如就叫袁世凯兼领陆军部大臣,军机的位子也给他留着。”善耆看了铁良一眼。“当然,这不是实缺,兵还得朝廷派人看着,只叫袁世凯顶着陆军部大臣的名头坐镇,好叫北洋新军上上下下安心,甘为朝廷驱使。至于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等人,虽是袁世凯一手提拔,但如今都是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未必敢推袁世凯为谋主。”
“此议甚妙,奴才附议。另外,两江总督的缺也得尽快补上,端方现在已为朝廷尽忠,两江向为东南财赋重地,不可无人主持。此外,军队开拔、进击都要银子,现在国帑空虚,各地赋税、厘捐又缓不济急,朝廷还需向洋人借款,以应军需,借款就要抵押,朝廷可抵押的东西不多了,眼下就只有盐税、铁路两项洋人看得上眼,虽说这两样东西都是烫手山芋,但朝廷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此乃救时之策,奴才附议。”
“既然你们都说附议,那么……”隆裕太后正欲拍板定夺,却听外头一个太监高喊:“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路政督办袁世凯递牌子,恭请圣安!”
“袁世凯?他……他来做什么?没叫他的起啊。”隆裕脸色一变。
“回太后,袁世凯脱了官服,一身布袍,双手反绑,跪在宫门前号啕大哭,奴才在旁边劝了几句,袁世凯是泣不成声,直说自己有负圣恩,对不起先帝的栽培,对不起大清国的列祖列宗,万死不辞其罪,他说自己大权在握,虽有薄功,但亦是重谤缠身,为了新政的事情得罪的人太多,本来想甩手不干的,可一想到朝廷厚恩,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
那太监站在殿外罗嗦了半天,养心殿里的小恭王忍不住骂道:“小德张!你个狗奴才。太后是问你袁世凯来做什么,不是问你他给了你多少银子替他说好话!再罗嗦半句,你以为祖宗家法是摆设么?”
“卟嗵!”
殿外那太监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说道:“袁世凯是来请罪的,他说出门之前已留了遗折,若是皇上和太后要他死,他绝无半点怨言,只望朝廷看在他为朝廷尽忠多年的份上,给他个全尸,也不要灭了他袁家香火,免得将来没人上坟守墓。说得是凄凄惨惨,闻者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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