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三生
“东民不要再逗老夫开心。”刘福通喊着盛文郁的表字,不满地抗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老夫不信你心里想得还如此简单。”
盛文郁听了,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灰败,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丞相说得是,郁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该从如何说起。”
“不妨捡要紧的说來听听。”刘福通轻轻点头,同时用眼神催促。
“唉,怎么说呢,朱屠户看得最长远的地方,就是从沒想过给他自己找个主公顶在脑袋上。”盛文郁又低低的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可笑我等当初还以为他是目光短浅,妄自尊大,事到如今,才知道那厮打心眼里,就沒把自己当成任何人的臣民。”
这是他感触最深,也是最痛的地方,说出來简直是字字血泪,如果他们不急着把韩林儿母子请回來,颍州红巾也不会面临如此多的麻烦,而等颍州红巾解决完了内部纷争,其他各路红巾诸侯早都不知道成长到何等地步了,大伙想要奋起直追恐怕都來不及了。
“是啊。”刘福通接过话头,继续低低的长叹,每一声,听起來都好像心肝肺在一起抽搐,“整篇高邮之约,洋洋洒洒十数条,居然一条都沒提将來谁做皇帝,只提了驱逐鞑虏,善待百姓,不自相残杀,不以下犯上”
“第三条是别人加上的,不是朱佛子的本意。”作为亲历了整个出炉过程的见证者,唐子豪赶紧大声提醒,“朱佛子的原稿中,根本沒这条,但赵君用等人怕他凭借实力夺了芝麻李的位,坚持要加上,他也沒有表示反对。”
“还有第八、第十和第十五条,也不是出自朱重九的本意吧。”刘福通对着报纸揣摩了多日,早已深得其中精髓,用手指着另外几条特别强调族权、天道和等级伦常的条款,苦笑着问道。
“是,丞相猜得一点儿都沒错。”唐子豪上前扫了一眼,叹息着回应,“这些都是大伙彼此让步后才得出的结果,朱佛子眼里,众生恐怕真的都是平等的,包括老天爷,也无权随意降罪于人,并且他也不在乎什么恩出于上,反倒是处处强调平头百姓的利益,甚至连朝廷官职,都恨不得是老百姓授予,而不是來自上头。”
“那岂不是受亚圣之学影响至深,。”盛文郁听了,本能地就想到了里头反复强调的一些观点,皱着眉头道。
“算是,也不完全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应该出自佛家。”唐子豪点点头,不知不觉中,脸上就又涌起了几分推崇之色,“反正他那个人到底想什么,谁也看不透,有时候好像见识非常长远,有时候,却连眼皮底下的小事儿,都稀里糊涂,也许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吧,我等凡夫俗子,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揣摩得到。”
“非常之人,你怎么就知道他当初不是歪打正着呢,说不定正因为他读书少,见识差,所以事事率性而为,不受外物所惑。”盛文郁最受不了唐子豪动不动就替朱重九说好话,皱着眉头质问。
“读书少,读书少能造出火炮这等利器來,并且还能不断推陈出新。”唐子豪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渐转高,“那不是读书少,而是他知道许多,我等根本不知道,或者听都沒听说过的东西,所以才能造出那些古怪的神兵利器,所以才能主动避免一些祸端,未雨绸缪。”
“又是被弥勒附体,梦中所授。”盛文郁根本不服气,翻着眼睛抢白。
“也许还真如你所说。”唐子豪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相传弥勒佛乃三生佛,能同时看见过去,现在和将來,如果他早就知道,韩林儿归來之后,红巾内部必然会出现大麻烦,他当初的一些举动就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如果他早就知道,芝麻李一定会伤重不治,并且会在死前传位给他,当初答应把第三条加进去,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所以也不会跟赵君用等人争执,如果他”
“行了,行了,子豪,打住,你再说,他就陆地飞升了。”听大光明使唐子豪说得越來越玄,刘福通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他要是真能看到将來之事,应该知道张士诚会背叛他自立,朱重八也会跟他距离越走越远,唉,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举动,算不算违背了第三条。”
“目前來说肯定不算。”唐子豪想了想,满脸苦笑,“据我所知,那张士诚自称为吴王之后,给朱佛子的书信里头,却依旧以属下自居,并且输送到淮扬的粮草未曾减少半分,而那朱重八,干脆找个替罪羊直接宰了,向淮扬以做交代,并且到现在,依旧大批大批地朝扬州运送铁矿,一年四季,礼数无缺。”
“这两个奸诈狡猾的家伙。”刘福通笑着骂了一句,用力摆手,“行了,不说他们了,朱屠户那边的事情,用不到咱们操心,且说那里头,有沒可能被咱们拿來借用一些的内容。”
“很难。”
“极少。”
话音刚落,盛文郁和唐子豪就大声答复,速度几乎一模一样,随即,两个人互相谦让了一下,由前者率先补充,“正所谓淮南之橘,淮北为枳,他那边的情况,和咱们这边完全不一样,朱重九的那些嫡系,要么是他一手带出來的,要么是被他打服了的,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沒人敢于真正地反对,充其量是查缺补漏。”
“赵君用、彭大、潘癞子现在等同于寄人篱下,手中那点儿兵马全靠朱佛子定时接济粮草,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沒力气跟他相争,也沒有多出來了的主公,替他们几个暗中撑腰。”唐子豪看了刘福通的脸色,低声接茬。
“还有,他那边,从一开始,就不准明教干政,说什么宗教归宗教,国家归国家。”
“徐宿刚刚被脱脱用洪水洗过一遍,士绅们要么被淹死了,要么成了逃荒的,跟老百姓同样一无所有,而淮扬那边,该搬家的也早搬完了,剩下的要么死,要么服从朱佛子,根本沒其他选择。”
二人越说越多,越说越羡慕,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再也不回來,而相比之下,颍州红巾这边的情况,就要复杂许多,首先,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当年于明教中的地位,均不在刘福通之下,并且都担任着俗世官职,有权力跟他分庭抗礼,最近两年始终被压制着一动不动,才不是正常情况。
其次,就是芝麻李已经死了,而韩林儿母子却好好活着,并且被刘福通亲手供在了头顶上。
第三,则是明教和地方豪强的影响,早已渗透得无所不在,刘福通沒接回韩林儿之前,教规对他约束不大,而现在,如果他敢碰韩林儿一根汗毛,就不光是谋反,同时还属于叛教行为,那些明教的真正信徒,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
“呱呱呱呱”中军帐外,传來一阵嘈杂的乌鸦声,听起來极为令人烦躁,盛文郁快步跑到了军帐门口,冲着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有人弯弓搭箭,开始驱逐这些黑色的背运之鸟,然而,一时半会儿,哪里驱逐得尽,酷爱啄食腐肉的乌鸦,对大餐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弓箭的畏惧,只要有军队驻扎的地方,他们就会冒死聚拢过來,随时准备俯冲下去,参加一场血肉盛宴。
“东民,不要管它,由它去。”刘福通在中军帐内等得不耐烦,悻然挥了下胳膊,大声命令,“听几声乌鸦叫,死不了人,那东西有沒长着尖牙利爪。”
“是。”盛文郁低声答应着,怏怏而回。
刘福通看了他一眼,继续叹气,“算了,老夫又把事情想简单了,本以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呵呵,到头來却是彼之甘霖,我之毒药,算了,老夫自作自受,大不了把兵马全都交出去,然后隐居深山算了。”
话虽然如此说,他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咬着牙想了想,又低声吩咐,“子豪,麻烦你抓紧时间再去扬州一趟,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重九。”
“是。”唐子豪早就猜到刘福通必然会反击,立刻肃立拱手。
“就告诉他”刘福通犹豫了一下,脸色微红,“告诉他,他的,老夫读过很多遍,深有感触。”
“丞相”唐子豪无法理解刘福通的用意,瞪圆了眼睛寻求讲解,光是这几句话,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再跑一趟,毕竟当出送到刘福通手中之后,他也曾经亲笔在上面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最早联署人之一,何必再去强调对此约的认识如何深刻。
“唉。”刘福通继续仰头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喷射出來,“顺便你也多少给他透漏一些咱们这边的实情,特别是要让他知道,邀请赵君用等人派手下前來观宋王登位大典之举,并非出自老夫的授意,老夫现在的志向,只在早日驱逐鞑虏,恢复汉家山河。”
“哇哇哇”数百只乌鸦惨叫着从中军帐顶逃过,黑压压的翅膀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注:今天坐飞机回国,本月会出现在北京、杭州和南京这三个地方,欢迎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