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完的脸色一阵变幻莫测,如果说刚刚他的头脑中还充满了对故人重逢的兴奋,尤其还是一个觉得再也见不着的故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满满的惊喜感;那么现在他头脑冷静下来,或者说是被对方脸上那道狭长疤痕提醒,联系到了实际,顿时就充满了各种混乱的担心和杂念。
他不得不多想,包括他在内的众多保皇派大佬们都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管那吕布是否是真心匡扶汉室、辅佐刘协,他们都可以趁着这个好机会,大力地发展能够忠于少年天子的势力,这倒未必就一定是要和天下诸侯争雄,而是需要让刘协先有一个自保之力,在此基础上再去谈其他问题。
何况伏完他们还有一个想法,不管吕布是不是真的可信,待到了一定的时机之后,他们都要务求去将刘表、刘焉等在外牧野一方的宗室请回来,为刘协撑腰,这样来自然是有很多好处的,一来若是这些宗室能一心为汉室自然很好,那时候有没有吕布都不要紧了,想必那时候他也不会敢随便闹翻;再来就算这些宗室也有盘算,那也不打紧,刘协有能力自保,先挑动其与吕布双方互相制衡,刘协则坐收渔利,就算逼得没有办法,安全也完全无虑。
当然想法是美好的、简单的和顺利的,但要具体实施起来,难度却不小。甚至就连能否将刘表他们这些宗室中的封疆大吏请回来,伏完他们心头都没有底,但存一个念想总是好的,而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念头支撑,伏完他们现在对于吕布虽然谈不上亲近却也都尽量避免着可能招惹上他,如今面前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岂能不惊不虑?
作为保皇派的领袖,也是一直以来小皇帝的参谋,伏完的眼界虽然很有局限性,智谋也存在很大不足。但那也是相比于那些专门的谋主而言。对于有些事情他肯定能够看得清楚,所以哪怕看起来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甚至可以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还存活在世上的人出现在面前,他立刻就想到了其与吕布之间的纠葛问题,尽管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直接的矛盾。但从现在吕布的利益来讲。这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侵犯。
甚至在同时。伏完就想到了对方会找上门来的几种可能,若是不接纳的话,那未免不讲道义也不讲交情与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不符;可要是与他扯上关系。除非完全瞒着吕布,否则后面就要做好准备承担吕布的怒火倾泻,但可能瞒得住么,恐怕对方都巴不得直接泄露出去让吕布知道自己与他见面的消息吧?
在伏完脸上各种神色交替变幻、阴晴不定的时候,那中年来者反倒显得不慌不忙,先四处看了看,才来到伏完面前又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只能算是几面之缘的兄长,今日却成为了缘铿一面的当朝国丈,若非是当初你交予我的那个白玉牌,以及你伏国丈一向先人之急的名声,恐怕今日小可还进不来此处吧?”
伏完这时候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目光冷冷的望着对方,也随着对方身形的转动而变动,听得此言,他没有丝毫自得之色,反倒是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废话少说,你若有事你便说事,吾可不信你千里迢迢来此处拜会,只为与我说到这往日交情、今日富贵。”
被伏完这么明里的挤兑,来人却是半点恼色都不见,反倒是随他而来的那个彪形大汉,这时候忍不住就要上前来,却先是被两个早就跟着他身后防备着他的伏府护院组拦住去路,接着就在主家一个眼神下收敛退去,但那一刹那欲要暴起一般散发出来的煞气,却已经是令拦住他的两名护院胆寒心惊、满头大汗。
伏完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盯着那来人,誓要他给出一个解释。
这人却摇了摇头,好半晌才苦笑道:“你我重逢,本应是一件幸事,为何伏国丈非得要如此警惕而平淡?”
伏完“哼”了一声,就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顿时面露难色,看着对方带来的彪壮大汉,有些犹豫不决,直到见到伏完眼睛都瞪起来了,知道主家心意已决,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拉着两个犹自在后怕的护院告退下去。
这时那来人脸色才认真起来,脸上笑意收敛,回头对大汉说了一句“去外边守着”,等看着对方听话的走到门边去,他才又回转过身来面对伏完,沉声道:“故人此来,绝然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为了劝伏国丈一句话。”
“什么话?”即便知道对方肯定没有什么好话,但伏完还是忍不住发问。
对方嘴角一扯,挤出一丝笑意来,而后又肃容不答反问道:“不知伏国丈对如今的朝廷、如今的天下怎么看?”
伏完带着些讥讽看着那人道:“当死而未死之人,现在却跑来我堂堂大汉卫将军面前,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来人仍是一脸不介意,似乎还觉得有些无奈,摇摇头,说道:“在我看来,可笑的应当是你们才是。”他顿了顿,横着走了两步,停下来继续道:“莫不是你们还真以为,那吕布能做得了肱骨之臣,匡扶汉室和天子,中兴天下?”
伏完不置可否,对方就冷笑道:“那吕布是虎狼之人,只不过是暂收利爪、獠牙,就令你们完全放松了警惕之心?天子尚且年少,经历不多不是人心险恶,你等难道还不知道,怎么竟然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他?”
伏完心里并不太认同这句话,吕布的所作所为众所共知。一个残暴的人任何伪装都是多余,只要露出一个小小的马脚那就是破绽;可是在之前的数月之间,吕布只是做好了自己为人臣子的本分,而在之后也没有过多的逾越,虽然不敢完全托付吕布,但实际上多数时候只要是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他都是会选择相信吕布,一则吕布跟随董卓的时候他都还不是国丈,没有多深的对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感觉,二则吕布这段日子所做的这一切如果说都是表象的话。那这个表象未免也太迷人太过真实了一点。让人想怀疑都不知道从何怀疑起。
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吕布有何必要这样?须知道便是在真实历史上,曹操对待刘协除了一个自己不做皇帝善始善终之外,和吕布这一比都简直是奸臣与忠臣的直观对比了。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但伏完能看到的也只是这些表面而已。所以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他要真知道刘协与吕布相处这么“和谐”的真相,这时候心里面就绝不会犹豫,而是该给这人点三十二万个赞了——好吧这玩意儿他还不知道。
对方显然也心知如果只是凭嘴巴说的。很难让对方信服,必须要靠一些实实在在的证据,当然这些证据现在也只能靠说出来,所以他继续说道:“这世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很难一目而了然,但很多时候往深了想,其实许多事情便简单了许多。伏国丈或许觉得那吕布当前已经有了曾经董贼的底子,便是行那篡逆之事也不为过,偏偏还对天子恭敬有加,这完全没有理由,由此观之或许他表现出来的便是真实一面。可反过头来想一想,这才正是那吕布聪明之处,董贼惹得天怒人怨,更是天下众矢之的,有这前车之鉴,他又怎么可能再做那倒行逆施之人,若是这般没脑子,他也到不了如今这地位,之前更不可能离董卓而去了。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他的算计罢了。”
伏完立刻满脸不以为然地嗤笑道:“说来说去,这些也不过就是你的猜测罢了。”
来人哼道:“若这些算是我的猜测,那接下来的肯定不是了。你可知在此之前那吕布嫡长子吕义的百日宴,朝中许多文武大臣都曾去参加的那次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虽然吾也只能算是耳闻,却得到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证据,许多大臣的证词,现在都在我手上。他们可以证明,在那个晚上,宴会到不多会儿的时候,所有大臣就被吕布囚禁在其府上大院内,在那儿几乎度过了大半个晚上,而在此期间吕布一边命人看关注他们,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不过吾听说,当晚有人在皇宫外曾见到过吕布的身影……”
伏完心中不由一惊,那个宴会伏完并没有去参加,如果对方所说的是真地,那的确是太可怕了,要知道这个消息根本没有流传出来,伏完在这之前所知道的版本,就是宴会很顺利的进行既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噱头,最后众大臣也顺利的各归各家。
相比之下,不知为什么伏完几乎直觉里就觉得对方没有骗自己,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只是这就等于是满朝文武大部分都替吕布隐瞒了那一晚上的事实,他们都撒了谎,面对着天子都是如此——伏完可还记得董承曾在当朝开玩笑一般问起过吕布府上宴会的事情,而不管这些大臣到底是被威逼还是利诱地,这都是一个可怕的真相,谁叫偏偏他们这些没有去参加宴会的人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再一想,如此说来,刘协最近变得奇怪,尤其是从当初那个在董卓的压迫下都还曾屡屡说出自己的雄心壮志的蓬勃生气的少年天子,变成了如今沉湎于各种享乐和酒色的无道之君,也有了可以解释的原因了。
伏完是一法通万法通,他能成为保皇派的领军人物,在朝堂上也为人所重,绝不只是因为他当朝国丈的身份,接下来也立刻确定了刘协近段时间来的反常,恐怕与那个晚上吕布进入皇宫脱不开干系。
伏完这下子真是有豁然开朗之感,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沉重,或许正应了那一句,越是知道得多,心里越难受,因为真相往往都是人不愿意知道不想面对的,可现实如此,伏完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面对,哪怕到现在为止,对方所说的证据还没见着一个,所谓的推测倒是来了一大堆。
来人见到伏完这时候沉思的神色和闪烁的眼神,就差不多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这时候他反倒是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唤回了伏完的注意力,然后道:“接下来咱们该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伏完眉头深锁,唇也紧抿着,半晌才释放开来,长吁了口气,才向那来人做了个揖,然后笑着问道:“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