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弱洛水北岸,松漠牙旗,饶乐城。
遥辇巴林日夜兼程赶到牙旗,向步利设阿史那咄尔求救。
阿史那咄尔闻讯,非常吃惊,完全出乎预料。安州大乱,阿会正和奚族五部联盟自顾不暇、自身难保,哪里还有能力攻打契丹?退一步说,就算安州没有乱,但之前奚族和契丹已经打得两败俱伤,阿会正损兵折将,物资耗尽,短期内根本无力再度攻打契丹。
当然,可能性还是有的,如果奚族得到了有力支持,比如中土,给它大量粮草武器,阿会正极有可能行险一搏,如此中土便可借刀杀人,以夷制夷,一方面挑起东胡诸种之间的厮杀,一方面打击和削弱突厥汗国对东北的控制,一箭双雕,一举多得。
想到这里,阿史那咄尔顿时有了不祥预感。
自安州突变,松山要隘封闭之后,松漠牙旗与牙帐、与碛东南牙旗的联系就中断了。霫族西南部是平地松林,西北部则是连绵大山,直接隔断了东北与大漠之间的联系,所以由闪电原到鬼方,再出松山,这条道路是两个牙旗之间的唯一通道。联系断绝后,阿史那咄尔当然着急,只是冬天到了,大雪纷飞,他也没有更好办法,只能依靠暗中部署在安州的密探艰难中转,因此在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内,阿史那咄尔只接到了哥哥阿史那咄捺的两封密件。
叱吉设在第一封密件中告诉自己的弟弟,中土叛军杀进了安州,但因为不知道中土真正目的,担心贸然出兵安州,会引发南北大战,所以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和俟利发史蜀胡悉联袂出使中土,打探具体情况去了,而碛东南牙旗这边非常谨慎,仅仅维持一定攻势,以保持对安州的威胁,为此他特意警告自己的弟弟,高度警惕,并做好夹击安州的准备。
不久前叱吉设的第二封密件送到,牙帐对安州变局做出决策,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向中土做出妥协,甚至可以放弃奚族,拱手让出安州,但东北大局要维持稳定,契丹和霫族两个别部不容有失。叱吉设为了确保弱洛水两岸的安全,决定出兵安州,攻占鬼方,控扼松山,以阻止中土进一步混乱东北局势。为此叱吉设向自己的弟弟提出建议,利用契丹实力亏损的有利时机,威逼利诱,巩固和加强突厥人对契丹的控制。
步利设由此估计,在其看到叱吉设第二封密件的时候,碛东南牙旗的大军应该已经杀进安州,并且攻占了鬼方,完成了预期目标,因此他派人赶赴松山打探消息,但只到今天为止,他也没有得到音,反而等来了遥辇部的坏消息。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奚族再次北上攻打契丹,并且杀到了少郎河,包围了乌丹城,打了遥辇部一个措手不及,这说明什么?说明距离松山最近的遥来部可能已经败亡,落马城可能已经失陷,奚族转而集中力量攻打遥辇部,势在必得。
由此推及,安州战局应已尘埃落定,叱吉设和碛东南牙旗大军要么没有杀进安州,要么在安州打了败仗,总之叱吉设如果已经完成了出兵安州的预期目标,他就不可能支持或者纵容奚族再次攻打契丹,所以奚族再次攻打契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土人已经完全占据安州,并乘胜北上攻击,而投降中土的阿会正和奚族五部便成了中土横扫弱洛水两岸的急先锋。
当步利设把这一推断说出来后,牙旗决策层的另外两个重要官员,吐屯阿史那扎兰和达干阿史德特古尔,均是神情严峻,倍感棘手。
步利设的推断是否成立?如果成立,松漠牙旗如何应对?
松漠牙旗建立时间较短,其建立缘由说起来还与中土有一定关系。十几年前,突厥汗国分裂衰落,大漠牙帐对东胡诸种的控制力迅速下降,尤其契丹,因为与高句丽结盟,日益壮大,与奚族、霫族形成鼎立之势,狂妄自大,野心勃勃,不但频繁侵掠中土辽西,对衰落中的宗主突厥汗国亦是不屑一顾。圣主登基之初,汉王杨谅叛乱,北疆混乱,契丹与高句丽联手侵掠辽西,韦云起奉巡边,目标瞄准契丹,于是跑到突厥借兵。此刻突厥人正好要巩固和加强对东胡诸种的控制,而中土要稳定边陲,双方各取所需,随即一拍即合。突厥人出动两万余控弦,与韦云起默契配合,以假道伐虢之计,打了契丹一个措手不及,重创契丹。
两强联手,杀鸡儆猴,东胡诸种当然害怕,畏之如虎,于是突厥人轻而易举就加强了对东胡别部的控制,而尤其重要的是,突厥人乘机建立了松漠牙旗,把自己的军队派驻到东北。此举意义重大,在东北之地建立牙旗,派驻军队,不仅加强了对东胡别部的控制,更在政治军事上宣示了自己的主权,这等于告诉其他王国尤其是中土,东北是突厥汗国的疆土,东胡三族是突厥汗国的别部,都是有主之物,就不要再起觊觎之心了。
所以九年前对契丹的那次打击,看上去中土达到了目的,韦云起也大出风头,建下了功勋,但实际上便宜都给突厥人占了,实打实的好处都让突厥人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中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圣主当时的政治处境非常不好,内忧大于外患,韦云起能以最小代价赢得最大利益,巧妙利用以夷制夷来缓解外患,稳定边陲形势,实属不易,即便让突厥人乘机大占便宜,也是无可奈何。
松漠牙旗建立之初,有上万驻军,耗费很大,虽然粮草辎重由东胡别部负责解决一部分,但关键是突厥控弦常年戍边在外,远离家园和部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东北局势逐渐稳定之后,牙旗驻军人数也就迅速下降,最少甚至只剩下三千余控弦,也就起一个威慑作用。启民可汗辞世,始毕可汗继位,牙帐权力斗争随之激烈,激进主战派占居上风,这种局面下,持保守主和立场的阿史那咄捺和阿史那咄尔,就被哥哥始毕可汗“打发”到了远离权力中枢的碛东南牙旗和松漠牙旗,而随着这两位权贵及他们支持者的到来,两个牙旗的军事力量也迅速得到加强,尤其松漠牙旗,突厥控弦的人数翻了一倍多,达到了六千余骑的规模,只是在牙帐所属的众多牙旗中,松漠牙旗却是实力最弱的一个。
牙旗驻军多了,东胡别部的负担就重了,就要定期上缴一定数量的牲畜草料等军需物资,于是牙旗与别部之间的矛盾冲突随之激烈。此刻奚族阿会正已经崛起,奚族五部联盟背靠中土,实力强悍;同时契丹大贺咄罗也崛起了,契丹八部联盟与高句丽携手,实力亦很强劲。这两大别部都要发展壮大,都雄心勃勃,都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当然与牙旗愈行愈远。恰好中土发动东征攻打高句丽,做为高句丽的盟友,契丹亦遭打击,陷入孤立无援之窘境,这给了松漠牙旗和奚族出手打击契丹之机会,一个要杀鸡儆猴,加强对东胡别部的控制,一个要打击和削弱契丹,壮大自己,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一个暗中支持,拉偏架,一个则倾尽全力攻打契丹。
松漠牙旗如愿以偿,两虎相争两败俱伤,眼看控扼“两虎”的目的就达到了,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土人突然杀出,一口吃掉了奚族,如今又北出松山,乘胜出击,要吃掉契丹,直接把松漠牙旗推到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我们已无路可退。”吐屯阿史那扎兰叹道,“如果我们消极防御,坚守弱洛水北岸,任由中土联合奚族重创契丹,不予救援,不兑现承诺,则契丹即便不亡,其残余力量亦不会为我们所用。而弱洛水南岸广袤土地一旦被中土所控制,大兵压境,我们就被动了,牙旗实力有限,霫族诸部恐慌之下必然动摇,如若倒戈,则大事去矣,牙旗将失陷,牙帐将失去对东北别部的控制,大汗国的利益将遭受严重损失。”
步利设阿史那咄尔二十多岁,正是热血沸腾、血脉贲张的年纪,突如其来的重压不但没有让他紧张和畏怯,反而鼓起了他无穷斗志。
“我们为什么要退?敌人已经杀到弱洛水,已经危及到牙旗安全,我们的别部已陷入覆灭之危,骤然恶化的东北局势已严重损害到我大汗国利益,我们怎么能退?敌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要把我们赶出东北,要从我们手里夺走东北,我们又能往哪退?我们唯有一战,我们唯有击败敌人,才能守住东北,才能在大漠援军到来后,转守为攻,夺安州,重建奚族别部。”
此言一出,牙旗决策也就形成了,吐屯阿史那扎兰和达干阿史德特古尔都表示支持,但现在知己不知彼,不知道安州局势的最新发展,不知道奚族控弦后面是否有大量中土军队,也不知道契丹遥来部的生死存亡,还有托纥臣水东部的出伏部和迭剌部是否对突变的局势做出了应对,等等,总之牙旗虽然决心主动迎敌,但也不能仓促出战,尚需做一些准备,打探一些消息,争取对当前局势有个全面的正确判断,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我们的推断是对的,叱吉设在安州战场上打了败仗,碛东南牙旗短期内已无法对安州形成威胁,安州已无腹背受敌之危,那么中土就可以集中力量北上攻伐,中土和奚族联合出兵攻打契丹就难以阻挡。”
达干阿史德特古尔做为牙旗的军事参谋,马上以现有讯息为基础,对安州及弱洛水两岸的局势进行了一番详尽的分析和推演,最后得出结论,“中土若想在最短时间内达到攻击目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最快速度击败我们。牙旗大败,甚至全军覆没,必将给契丹和霫族以巨大震慑,诸种部落股战而栗,纷纷投降,东北易主,中土随即以最小代价完成征服。”
步利设面如寒霜,杀机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