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平地松林,桃水。
寒风呼啸,又一场雪从天而降,漫天飞舞。气温骤降,闪电河已然冰封。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冒着严寒风雪,带着一万控弦,风尘仆仆赶到桃水西岸。前线将领苏尼阿史那阿斯温、失毕阿史德跋苦水、颉利发乌古里、俟斤乌苏承宗等一大批军官热情出迎,但看到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和一双同样冰冷的眼睛。阿史那咄捺高踞马上,面如寒霜,一言不发,面对出迎众将,仅仅点点头、挥挥马鞭便算应了,看上去心情十分恶劣。
阿史那咄捺的情绪立即影响到了前线军官,他们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阴影,难道鬼方那边传来的谣言是真的?
阿史那咄捺突然率军支援而来,且神情凝重,忧心忡忡,抑郁不乐,显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大雪纷飞或者因为连夜赶路疲惫不堪,肯定是因为当前形势发生了不利于碛东南牙旗的重大变化,而当前能够危及碛东南利益者,唯有遭到中土攻击的奚族,所以不难估猜到,奚族那边的危机可能严重了,甚至奚王阿会正都有可能被中土人击败了。如果形势当真如此变化,阿史那咄捺和碛东南牙旗的责任就大了,正是因为他们判断错误,妄图渔翁得利,迟迟不予救援,导致奚族败亡,中土获利,严重损害了突厥人的利益,那么始毕可汗和牙帐必然追究,事情就麻烦了,阿史那咄捺固然要承担责任,碛东南牙旗的贵族官僚们也难辞其咎,必受连累。
进了密林中的营寨,到了温暖的军帐,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下令,立即召开前线大军俟斤级以上将领军议。
很快,碛东南牙旗一大批高级军官云集帅帐,上至最高军政长官设,下至普通部落酋帅俟斤,济济一堂。
碛东南牙旗是直属牙帐的一个地区军事机构,相当于中土的弘化留守府、涿郡留守府,但它的独立性更强,自主度更高,权力更大,其最高军政长官就是设,副长官是亦都护。在设和亦都护下面,有一个首席僚佐达干,还有一个主掌察的吐屯。
设、亦都护、达干、吐屯就是牙旗的核心决策层,地区最高军政领导层,一般都由突厥高等贵族主要是皇族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担任。除了他们之外,牙旗其他高级官员中,以统兵官苏尼、失毕最为重要,相当于十二卫府的将军,一般也由突厥高等贵族担任,其他异姓种族基本上沾不上边。
苏尼是马军统兵官,失毕是步军统兵官,但在塞外,代步工具都是战马,即便是步军,也以马代步,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当马军冲锋,所以征伐时,失毕和苏尼都可以单独担任前线指挥官,若两者都在,则以苏尼为正,失毕副之。此次奉命攻打桃水的突厥军队有一万余骑,其中主帅就是阿史那阿斯温,副帅则是阿史德跋苦水。
牙旗下面就是突厥部落和异姓部落,还有一些混杂居住的城池。
这个部落是指一个姓氏的大部落,比如乌氏部落,其最高首领就是颉利发乌古里。异姓部落则是指其他种族,比如东胡诸种的奚族、霫族和契丹,它们是突厥的有力别部,其首领官职大小依据种族的综合实力高低,分别为俟利发或颉利发,但大部分都是颉利发。至于零星散布在大漠上的一些城池,因为扼守要道,有屯兵、囤物、易、中转等特殊作用,其城主一般也由突厥高等贵族出任颉利发。
颉利发这个官职相当于中土十二卫府中的武贲郎将或者武牙郎将,帐下控弦很多,少则数千,比如乌古里,帐下就有八千控弦,此次奉命带三千余骑攻打桃水;多则数万,比如奚族阿会正,帐下五部联盟大军就有三万余控弦,所以颉利发都是独领一军,可以镇戍一方,也可以领兵征伐,但在大规模战争中,诸部落云集,颉利发就是一个普通统兵官,必须接受更高一级军事长官的指挥。
颉利发下面是俟斤,普通部落首领,统领几个都督,相当于中土十二卫府中的鹰扬郎将级别,在突厥军队中同样是基层统兵官。
乌苏承宗就是这个级别,虽然他在闪电原上威望很高,名气很大,也是碛东南牙旗最为彪悍的部落首领之一,但他只是乌氏旗下的一个普通部落酋帅,贵族等级较低,帐下也只有三千余控弦,实力也弱,距离突厥高等阶层遥不可及。
今夜这场重要军议由苏尼阿斯温主持,首先出场的就是牙旗首席僚佐,达干史阿里门。
达干这个职务由牙帐指派专人出任,以便对牙旗最高正副长官形成制约。
这种制约属于内部,在一个系统内,知己知彼,有效分权,掣肘牵制,防止最高长官权力失控,不像吐屯这个监察专员,由可汗直接任命,对可汗直接负责,它属于另外一个系统,与军政这个系统天生就有矛盾隔阂,彼此尖锐对立,利弊都很大,很多时候冲突一旦激烈,可汗和牙帐均被牵扯其中,稍有不慎就会形成政治动荡,所以到了启民可汗时代,吸取了教训,设常置,吐屯却不常设,以缓和牙帐与部落、种群之间的矛盾,加快休养生息的速度。始毕可汗继任后,雄心壮志,要击败中土,要完成统一大业,这就必然要集权,要加大对部落、种群的控制,于是吐屯再一次遍布大漠。
碛东南牙旗也不例外,因为正副长官阿史那咄捺和阿史那耶澜都是牙帐保守派,所以不但吐屯由牙帐激进派阿史德漠煌出任,就连达干也由牙帐激进派的骨干史阿里门出任。牙旗决策层的对立对峙,导致阿史那咄捺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大权独揽,一言九鼎,到目前为止最多也就是力压对手一头,而这也是之前中土叛军出塞,闪电河陷入危机,阿史那咄捺和阿史那思摩联手都未能控制决策,反而被史蜀胡悉屡屡掣肘得手的原因所在。但史蜀胡悉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对过程,决策失误,最终让李风云抓住破绽,成功突破阻截杀进了安州。
也正因为如此,史蜀胡悉羞愧之下,接受了阿史那思摩的劝说,随其同赴中土打探虚实,力图寻找战机逆转危,而牙旗激进力量吐屯阿史德漠煌和达干史阿里门也暂时“偃旗息鼓”,主动配合阿史那咄捺,虎视眈眈地盯着奚族,耐心等待攻击时机。
这段时间牙旗通过各种私密渠道,打探安州动静,虽然桃水两岸激战不断,平地松林的通道已经断绝,但从安州赶赴闪电河的小路有很多,只不过山高路险、耗时较多而已,消息还是可以传递。
各种消息中,最让他们吃惊的便是方城失陷,奚王府被中土人摧毁,而导致这一恶劣结果的原因是,阿会正听闻噩耗后,首先想到的不是撤军反击,而是保存实力,为此带着主力大军撤向了马盂山东南麓,要力保军队不失,为此不惜牺牲辱纥王部以拖延时间。辱纥王部不甘灭族,干脆利落地投降了中土人,并帮助中土人攻克了方城,于是短短时间内形势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本来被动的中土人瞬间掌握了主动,而本来主动的奚族则陷入了覆灭的困境。
只是这个消息主要来自鬼方城内的辱纥王部,而牙旗秘密部署在方城的暗探,虽然送来同样的消息,证实辱纥王部背叛、方城失陷,但也打探到奚王阿会正已经带着主力大军赶到武列水,距离方城近在咫尺,中土军队已倾巢而出,至于双方是不是展开了决战,目前不得而知,而同一时间从鬼方城内传来的消息却说,双方在武列水打得很激烈,两败俱伤。
从方城到闪电原虽然只有六百余里路程,但战时混乱,要隘关卡封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所以最新的消息也是十天之前的,而且还是来自三百余里外的鬼方城。消息的严重滞后,导致牙旗对安州局势的分析陷入困境,最大困扰就是,长城内是否出兵进入安州?中土是否表面了立场,要与突厥人撕破脸?这非常重要,直接影响到了南北局势未来走向,不容牙旗有丝毫错误。
至于武列水一战怎么打,结果又如何,与此也息息相关。如果长城内出兵,中土决心与突厥人撕破脸,阿会正必败无疑,奚有覆灭之危。而对于强大的中土来说,它在安州战场上虽然有腹背受敌之危,但因为中土齐王陈兵于怀荒,虎视眈眈盯着闪电河,碛东南牙旗只要出兵安州,同样也会陷入两线作战之窘境。所以牙旗不敢动,即便知道方城失陷了,即便从武列水传来阿会正大败的消息,牙旗也不敢贸然杀进安州,除非牙旗得到肯定的消息,中土暂时不会与突厥人撕破脸,长城内暂时也不会出兵安州,中土只想驱虎吞狼借刀杀人,只想借助白狼这股力量来遏制和削弱突厥人,那么牙旗的对手就是白狼,牙旗就有足够把握击败白狼,阿史那咄捺就敢出兵攻击了,毕竟渔翁得利这种捡便宜的事诱惑力太大,阿史那咄捺也不会错过。
前天,牙旗接到了一封急件,这封急件由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和俟利发史蜀胡悉从中土皇帝的行宫发出,并借助中土驿站系统十万火急送达塞外。
两人告诉牙旗,此趟出使至今没有见到中土皇帝,每日只有苏威和封德彝与他们做无谓纠缠,蓄意拖延,种种迹象证明中土皇帝有意给杀进安州的刀以更多时间。只要刀击败了奚族,攻占了安州,混乱了东北局势,改变了南北对峙之局,则中土人就抢占了先机,接下来必定会利用东北乱局来牵制和消耗突厥人,给中土恢复国力争足够取时间,如此中土就在未来的南北大战中确立了优势,这对大漠十分不利。
另外史蜀胡悉还通过秘密手段,从行宫某些权贵的嘴里打探到重要机密,中土皇帝正在积极推动中枢做出第三次东征高句丽的决策,所以中土短期内不但不会与突厥人撕破脸,反而要竭力维持目前尚算稳定的南北关系,而这也是中土皇帝暗中支持出塞叛军攻打安州的原因所在,目的是利用安州吸引和牵制突厥人,有效缓解北疆镇戍重压,为此中土皇帝已经做出决策,必要情况下给攻打安州的中土叛军以一定数量的物资支持,至于出兵支援,那是绝无可能。
阿史那思摩和史蜀胡悉经过分析、推演和权衡,最后得出结论,必须把危机扼杀于萌芽,必须摧毁中土的阴谋。两人建议阿史那咄捺和牙旗,乘着刀与阿会正激战于武列水之刻,乘着刀还没有在安州站住脚的有利时机,马上出兵安州,与奚族形成夹击之势,陷刀于腹背受敌之困境,击败刀,杀了刀,唯有如此,突厥人才能维持自己在南北对峙中的优势,阿史那思摩和史蜀胡悉才能在谈判桌上抢得先机。
这一次,阿史那咄捺没有犹豫,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中土官方的态度,就是担心长城内出兵安州。现在,这个顾虑没有了,攻击时机到了,突厥人终于露出狞狰面目,张开锋利爪牙,要展开猛烈攻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