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云抱着双臂站在地图前,正凝神思考,看到孔颖达、孟坝走进帅帐,遂招招手,示意他们禀报一下谈判结果。
孔颖达简略述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双方都划出了底线,阿会正要继续维持阿会氏联盟,最大程度保全奚族实力,而我们则要摧毁阿会氏联盟,最大程度削弱奚族实力。至此双方已无妥协余地,接下来双方要么立即决战,一战定胜负;要么对峙僵持,等待局势变化,而长期对峙对我们非常不利,一旦突厥人大举进攻,我们便陷入腹背受敌、两线作战之困境。”
孔颖达的意思还是马上决战,马上击败阿会正和奚族大军,在最短时间内摧毁对手,以最快速度稳定和立足安州,如此既可全力以赴对抗突厥和东胡诸种的反击,又可拿出更大战果赢得中土的支持,但他做为联盟客卿,紧守本分,不敢逾越,只能隐晦暗示,点到即止。
李风云微微颔首,“劳烦先生了。”稍事沉吟,继续说道,“某刚刚接到总管钟信和斛律霸的急报,阿史那咄捺可能通过某个秘密渠道,已经知道辱纥王部与我们结盟,并联手攻陷了奚王府,安州形势已急转直下,已经严重损害到了突厥利益,于是立即对桃水一线展开了猛烈攻击。虽然鬼方城内的辱纥王部已经及时支援而去,但突厥人兵力太多,攻势太猛,桃水防线随时都有可能失陷,一旦我们失去了平地松林这道屏障,让突厥人兵临鬼方城下,则整个形势对我们就非常不利了。”
孔颖达目露忧色,点头说道,“这在意料之中,以目下安州混乱之局和联盟疲惫之师,根本不具备两线作战之实力,若想逆转危局,唯有在最短时间内击败阿会正,然后集中力量对抗突厥。”
“先生所言甚是,某与诸公正在商讨攻击之策。”李风云手指地图说道,“今天距离我们攻陷奚王府已经五天,方城及其周边地区的形势在袁安等人的努力下已基本稳定,而建昌公和义宁公也有力控制了白檀及其周边地区,虽然处和苏支与木昆部依旧坚持在要阳一楸,对白檀和方城都有一定威胁,但实力有限,即便发动攻击,也不足以对安州战局产生重大影响。另外新义公和总管井疆六斤蜚、尔朱天啸已经进入濡水南岸的杀戮河套,屯兵化城,距离我们只有一河之隔,随时可以渡河而来加入战场,而主力大军已经在武列水西岸休整了三天,将士们的体力都已恢复,士气旺盛,求战欲望非常强烈,正是决战的最好时机。但是……”李风云说到这里,转目望向孔颖达,“这场决战不但要在最短时间内击败阿会正,还要以最小代价击败奚族大军,一旦损失过大,甚至损失惨重,那后果就严重了,毕竟我们最大的对手是突厥人,如果没有足够实力对抗突厥人,前期我们不论赢得多大战果,后期都将丧失殆尽。”
孔颖达沉默不语。他是经文大师,不擅兵事,也没有实战经验,虽然从全局上来说他知道这一仗必须打,打得越早越好,但具体怎么打,他就两眼一抹黑了,所以很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站在他身边的孟坝忧心鬼方安全,看到孔颖达不说话了,遂急切问了一句,“明公,可有松山消息?”
李风云轻轻颔首,“你家大人也有急报。松山形势相对较好。之前契丹人跟踪追击,追到一半发现不对,其主力急忙撤回落马城,由遥辇部单独追杀。遥辇部到了松山要隘却看到中土大纛,惊疑不定,多方探查,始终不敢攻击,遂渐渐散去。依照我们的估计,契丹人发现自己上当后,必然沿托纥臣水追杀阿会正,而阿会正舍近求远的撤退之策,肯定让契丹人有各种猜测,松山要隘上的中土大纛恰好给了契丹人一个明确思路,他们肯定可以分析出中土大军乘机杀进安州,给了奚族致命一击。而这是契丹人报仇雪恨的好机会,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契丹人要趁火打劫,以泄心头之恨。”
“当然,契丹人经过两个月的鏖战后也是难以为继,即便南下报复,也无法给阿会正致命一击,最多也就是牵制一部分阿会正的力量。此不难推断,短期内,阿会正应该是消极防御,固守待援,一旦突厥人出手了,步利设阿史那咄尔向契丹人施压,迫使契丹人停止攻击奚族,同时叱吉设阿史那咄尔出兵安州,与我们正面火拼,那么阿会正才会集中力量展开反扑。”
李风云转身面对诸将,左手在地图上轻轻拍了两下,“目前形势下,我们急于决战,阿会正却不着急,虽然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奚族联盟一旦分崩离析,他就完了,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决战失败,灰飞烟灭,阿会正宁愿赌一把,一旦突厥人急吼吼地杀进安州,他就赌赢了。”
“这就是我们的棘手之处。”李风云手指地图上的武列水,“阿会正要保存实力,就算我们强渡武列水,阿会正也不会与我们打个两败俱伤,他肯定要退守五渡水,继续消耗我们。等到我们强渡五渡水,他就继续后撤,撤往松子岭,撤往三会城,撤往神山,凭借一道道天然险隘,不断的阻击我们,消耗我们。所以这场决战若想立即开打,首先就要引蛇出洞,就要设下诱饵,诱使阿会正主动攻击,主动渡河,主动进入我们挖下的陷阱,否则随着时间的拖延和形势的不断变化,被动的就是我们。”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若有所悟,有所猜测,只是李风云攻无不克,威望日盛,谁也不敢在李风云面前卖弄,一个个依旧正襟危坐,凝神倾听。
“之前我们攻陷奚王府后,之所以马不停蹄只杀武列水,是因为方城刚克,局势混乱,需要时间吸收战果,为此就必须把阿会正阻挡在武列水以东。现在形势变了,有利于我们了,战果都吸收了,方城已尽在掌控之中,白檀城也已攻克,而长城内的援助也开始源源而来,我们的攻防计策亦随之改变,于是决战时间就此成熟,我们已经不需要把阿会正阻挡在武列水以东,反之,我们迫切需要阿会正渡过武列水,与我们决战于方城城下。”
决战于方城城下?帐内诸将面面相觑,大军再撤回方城,就能引蛇出洞?
“明公,如果阿会正不上当呢?”孟坝提出了质疑。
“你可以想想办法,通过某些私密渠道,陆续向诸部落的将领们传递一些假消息以混淆视听。”李风云不以为然地说道,“另外我再命令方城那边,找几个阿会氏的俘虏,故意泄露一些机密后,再寻个恰当时机诱使他们逃亡,让他们把假消息传给阿会正,如此双管齐下,可保万无一失。”
孟坝迟疑了片刻,追问道,“明公,要传递哪些假消息?”
“突厥人杀进了安州,攻陷了鬼方,我们已腹背受敌,我们的主力正火速北上阻截,我们不得不退守方城,等等……”李风云说道,“总之要符合阿会正的意愿,要让阿会正误以为形势正向有利于奚族的方向发展,唯有如此他才会渡过武列水,才会反攻方城,才会一步步掉进我们的陷阱。”
接着李风云看看帐内诸将,笑着挥挥手,“诸公畅所欲言,群策群力,拟制一个全歼阿会正之计。”
九月三十,古北口。
当日凌晨,圣主诏令送达古北口。
当日上午,古北口镇将、检校安乐郡太守郭绚,与副镇慕容正则,紧急约见杨恭道。
杨恭道匆匆赶到边市秘密会晤点,看到副镇慕容正则与郭绚同时出现,颇感惊讶,当即意识到古北口那边可能出了问题,只是郭绚笑容满面,情绪很好,应该没有发生不利于双方合作的事。
寒暄过后,郭绚直言不讳,圣主有诏令,无条件支援风云联盟收复安州,并指定古北口副镇慕容正则全权负责支援安州事宜。
杨恭道又惊又喜,这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圣主和中枢无条件支持收复安州,等于全方位支援联盟,而指定由副镇慕容正则这个出自辽西高门、名将之后、军方少壮派来全权负责支援事宜,实际上就是暗示联盟,关键时刻甚至不排除出兵支援。
这个支持力度完全超越了联盟高层的预料,而这也意味着联盟责任重大,任重道远,收复安州仅仅是第一步,圣主和中枢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安州改变整个南北大局,为打赢南北战争创造条件,所以圣主和中枢要全力打造联盟这把“刀”,要利用这把“刀”为中土赢得最大利益,由此不难预见,联盟在塞外的征伐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残酷。
但这不是杨恭道关心的事,杨恭道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出路,关心圣主和中枢是否同意他们这些杨玄感的同党以功勋换取赦免。然而从这份诏令来看,圣主指定一个副镇,一个正五品的武将,一个与鹰扬府郎将同一级别的军官,来全权负责支援事宜,实际上就是蓄意降低了谈判“规格”,就是明确暗示,现在你们没资格与我谈条件,乖乖听我命令,完成任务就赏,完不成任务就自生自灭。
古北口镇将郭绚是从四品,涿郡留守段达是从三品,再往上正三品就是中枢宰执和十二卫府大将军,到顶了,所以在杨恭道看来,圣主和中枢既然如此支持收复安州,那全权负责此事的至少也应该是涿郡留守段达。而随着谈判“规格”的提高,双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就大了,否则鸡同鸭讲,对方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主,事事都要上奏圣主和中枢,那还谈什么谈?而战机一旦贻误,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最后结果就是联盟抓住战机,赢得了战果,但既成事实了,已经拿捏不到圣主和中枢了,最终只能利益最小化,甚至一无所获,这就是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事实是不是这样?于是杨恭道就出言试探,既然圣主指定由慕容副镇负责支援事宜,那么以后双方之间的谈判由谁负责?是郭绚这位镇将,还是涿郡留守府?
郭绚心领神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杨恭道,圣主有诏令,告诉他兵事不是其特长,亦无塞外征战之经验,对东胡诸虏更是知之甚少,所以特意提出忠告,要求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安乐郡的政务上,不要干涉古北口军务,说白了就是不要他负责支援安州事宜。
杨恭道的心情顿时恶劣,他猜对了。以此类推,既然郭绚这位古北口镇将都不能负责支援安州事宜,那涿郡留守段达就连此事的边都沾不上了,一个幽燕军政最高长官怎么可能去干涉一个边关副镇的军务?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合适,这等于直接把段达踢一边了。
当然,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圣主和中枢通过遥控古北口副镇来支援收复安州,直接把段达和郭绚两位地方军政长官都踢一边了,身先士卒,身体力行,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就是望梅止渴。你要的利益都在那里,任务完成就归你,但任务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距离想要的利益却遥不可及,如果放弃,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于是只能咬牙坚持,抱着一丝幻想一丝侥幸,顽强坚持,最后结果如何?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