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雄的困惑和怀疑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段达的眼里。800
既然坦诚,那就坦诚到底吧,也没必要遮遮掩掩造成误会了。
“内史舍人封德彝。”段达不待李子雄质疑,就主动“坦白”了,“封德彝奉旨赶赴高阳,于初七下午途经巨马河,因大道阻绝,遂滞留至今。”
内史舍人封德彝?李子雄恍然大悟。虽然封德彝是河北人,但封德彝与裴世矩都是高齐旧臣,这种特殊经历让两人都烙印上了特殊的政治标记,在中枢中常常形成某种默契,以便各取其利。此刻裴世矩急需调整他的外交战略,而封德彝因为老越国公对其有知遇提携之恩,受杨玄感兵变之拖累岌岌可危,两人一个要稳定南北关系,一个要积极自救,正好需要携手合作。
只是,同样的疑惑再度出现,段达是西北武人,封德彝出自河北世家,这两个人分属不同阵营,因何而合作?
“你对封德彝说了多少?”李子雄当即问道。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子雄不相信。他对封德彝非常了解,两人都是老越国公的政治盟友,一度是老越国公左右中枢的左膀右臂。
封德彝之所以是政治上的“不倒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其投身于老越国公门下,河北封氏因此在政治上依附于弘农杨氏,甚至还与弘农杨氏联姻,封德彝娶了老越国公杨素的堂妹,而老越国公每每在政治风暴中都选择正确,因此也造就了封德彝的“不倒”之名。
老越国公杨素死后,保守派再失一杆“大旗”,实力损失巨大,这直接导致保守派在与改革派的斗争中落于下风。关键时刻,封德彝看到“风向不对”,马上寻找退路,与江左人内史侍郎虞世基政治结盟,果断向改革派靠拢,脚踩两条船,做了一个“骑墙派”。杨玄感对封德彝的“倒戈”非常愤怒,双方关系随即紧张,并迅速疏远。
事实证明封德彝背离弘农杨氏、疏远杨玄感无比正确,他的政治敏锐性令人叹服,能够在政治上做个“倒翁”的确需要超绝天赋。由此也能推断出,值此关键时刻,关系到封德彝政治生命能否续存的重要关头,封德彝肯定会在政治上做出非常举动以自救。这个非常举动,难道就是纡尊降贵,与段达合作?李子雄当然不相信。
“封德彝为何相信你?”李子雄毫不客气地质疑道,“你能给他什么帮助?”
段达神情尴尬,眼里掠过一丝不悦。他是依靠军功崛起的新兴贵族,在李子雄、封德彝这些簪缨世家子弟的眼里始终就是一个土包子,一个卑微之徒,不受尊重,不受待见,自尊心倍受打击,但大局为重,此刻也只能忍了。
段达犹豫了片刻,说道,“这要从白发贼攻打高阳说起。”
李子雄冲着他挥挥手,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段达踌躇不决。要想赢得李子雄的信任太难了,但若想把自己和封德彝之间的合作说清楚,难免会被李子雄抓住把柄,一旦泄露就对自己不利了。至于请封德彝出面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这其中蕴含的风险太大,封德彝不会涉足,最起码在没有看到实质性利益之前不会出面,而自己也不愿也不敢求助于封德彝,看封德彝的脸色,受制于封德彝,最终还有可能被封德彝卖了,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然而,段达若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第三次东征的功劳是必须的,而南北大战的功劳更是不可或缺,为此段达只要在涿郡留守的位置上待一天,就必须兢兢业业,必须竭尽所能在北疆镇戍上取得成绩,而这个成绩不仅包括稳定幽燕形势,更要在南北关系上抢占先机,但现在段达的敌人太多了,不仅有塞外北虏,有幽燕地方势力这些强悍的“地头蛇”,还有齐王、李子雄和白发贼这三条彪悍的“过江龙”,可谓强敌如林,步步艰难。
好在段达和“过江龙”们有共同的敌人,短期内也有共同的目标,这给了双方合作的基础,而合作的前提是信任,没有信任也就没有真正的合作,所以达不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私利,也不论是为中土国祚还是为了自身前途,都需要与“过江龙”们的合作,所以他有必要放低姿态,利用自己的天然优势,首先让对方看到自己合作的诚意,否则互相猜忌互相利用,甚至背后捅刀子,结果可想而知。
段达毅然决定赌一把,他和李子雄都是西北人,有共同的地域利益,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彼此都不会置对方于死地,毕竟中枢里西北人越多,卫府中西北人越多,对西北就越是有利,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所以相比较起来,段达宁愿相信李子雄,宁愿和李子雄精诚合作,也不会相信封德彝,与封德彝与虎谋皮。
段达随即把自己与封德彝暂时合作的前因后果做了一番详细说明。
政治上只有利益,政治对手因为利益而合作乃司空见惯的事,所以李子雄对段达和封德彝携手合作不以为奇,他好奇的是两人为何合作,有什么共同利益所在。结果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封德彝为了自救改变了政治立场,积极帮助圣主创造第三次东征的条件,而段达为了赢得更好的政治前途,也积极帮助圣主创造第三次东征的条件,于是齐王和白发贼就成了他们牟取政治利益的工具。
段达身份地位权势都有限,他无法从齐王身上牟利,也不敢轻易卷入皇统之争,他的借刀杀人之计的“刀”就落在了白发贼身上,而这正是他不惜代价力求赢得李子雄的信任和合作的原因所在。
正因为如此,李子雄从段达详细的讲述中捕捉到了“要害”。段达最早求助封德彝的本意是打算通过这条“捷径”把高阳危机以最快速度报奏于圣主,毕竟封德彝是河间人,高阳宫也在河间,白发贼攻打高阳宫祸乱河间郡必然会损害到封氏的利益,于情于理封德彝都会给予帮助,但实际上封德彝不仅帮助了段达,还积极介入其中,这就不对了,他一个中枢大臣为何要积极介入到地方剿贼事务中?他自身都遭遇危机了,为何还积极为齐王奔走?圣主诏令封德彝去高阳,明显就是充当圣主之信使,与齐王沟通谈判,传达圣主有重新起用齐王之意,由此不难看出封德彝重新赢得了圣主的信任,那么封德彝凭借什么消除了圣主对他的怀疑?
李子雄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可能,封德彝可能估猜到了白发贼的真实身份。
当段达告诉封德彝白发贼正在攻打高阳的同时,与封德彝保持密切联系的冀北豪门和幽燕豪门也会向他提供诸多机密,于是白发贼的身份呼之欲出,就是当年引发榆林风暴的那个关键人物。知道此人真实身份者寥寥无几,也就高、杨素、裴世矩、宇文述、长孙晟等几个参与中土外交决策的中枢重臣,而李子雄正是从杨素那里获悉这一机密的,当时封德彝做为杨素的“左膀右臂”之一,当然也有资格知道这一秘密。
如果封德彝估猜到白发贼的真实身份,那么他必然和李子雄一样,认定白发贼的背后就是裴世矩,白发贼的所作所为都由裴世矩一手操控,裴世矩正在下一盘大棋,而下棋的人肯定不是裴世矩一个,是一大批人,这批人的目标肯定非常远大,一旦成功,其收获之大难以估量,于是李子雄决定介入其中,寻找一线生机,逆转命运,而封德彝也决定介入其中,以求抢占先机,在未来可能存在的利益中分一杯羹。
李子雄突然兴奋起来,预感到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他可以肯定封德彝已挟白发贼之秘密而胁裴世矩,从而成为大棋局的下棋者之一,双方就此形成默契,联手推动“棋局”向预定方向前进。
“某相信你的诚意。”李子雄说道,“说说你的合作之策。”
“混乱燕北局势,断绝南北回易。”段达也是直言不讳,直接提出合作意向,“冬天来临后,你们出塞作战,征战于闪电河一线,一方面把北虏南部牙旗向阴山和碛口方向驱赶,一方面给、奚、室韦、契丹、等远东诸虏以威慑,为北疆赢得一个相对稳定的镇戍局面。”
李子雄笑了,连连摇头,“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以实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目的。好主意,好计谋啊,段留守不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长城内外两大隐患,杀人不见血,好手段!”说到后来,已极尽嘲讽之能事了。
段达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明确告诉李子雄,我是官府,我是卫府军,我占尽了优势,而你现在不要说立足燕北了,就连生存都成问题,你拿什么跟我讨价还价?
“你太自大了。如果你没有与封德彝合作,也没有把裴世矩拉进来,你对老夫说这番话,老夫或许还会考虑考虑,但现在……”李子雄手指段达,正色说道,“你把自己卖了,而你还一无所知,全然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段达佯作镇定,内心却是惊涛翻涌,暗自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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