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土经略的主要执行者是西北人,最主要的力量是西军,所以西土之利的最大获益者当然是西北,也就是关陇地区,更具体一点就是关陇贵族集团,而关陇贵族集团对东都来说,就是以西京为“大本营”的保守势力。
在改革和保守激烈斗争的今天,西土经略越是成功,巩固和增加经略战果所需要的资源就越多,而这实际上就是对西京的支持。西京占据的资源越多,耗费的国力越多,保守势力就越强大,改革的阻力也就越大,这是改革派所不愿看到的,是东都所不能接受的,于是圣主和中枢在坚持积极防御国策的同时,对西、北两疆的支持力度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结果就是,圣主和中枢要全力经略北方大漠,东都要遏制和削弱大漠北虏,东征就此爆发,中土的资源全部集中到北疆,攻打一个高句丽都要倾尽国力,而隐藏在东征背后的事实则是,西土经略停止了,中央对西北的支持力度骤然下降,东都要“悄无声息”地遏制和削弱以西京为“大本营”的保守势力。
这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西疆转入消极防御,西北诸虏乘势而起,积极反攻,于是西土经略的成果逐渐丧失,关陇人为此遭受重压,西京不得不向东都“低头”,以寻求资源上的支持。与此同时,圣主和中枢取得了东征大捷,威权大增,随即开始筹划北伐,进行南北大战,同样需要集中资源于北疆。这种局面下,西京只有妥协,步步后退,而东都则就此抓住了西京的“软肋”,捏住了关陇人的“脖子”,总算遏制和削弱了保守势力。
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也没想到东征大败,圣主和中枢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转折点就在这里,改革派不会承认失败,他们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保守派的阴谋;他们也不能承认失败,军事上的失败意味着政治上一败涂地;他们也不敢承认失败,一旦保守势力卷土重来,控制朝政,改革必然停滞甚至倒退,而他们必将成为改革失败的殉葬品。
于是他们决定发动第二次东征,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而这对保守派来说,此举不是改革派对高句丽不死不休,而是对他们不死不休。既然到了这一步,妥协让步已经没有意义。都不死不休了,难道你妥协让步了,他还能留你一条性命?鱼死网破吧。
结果今年的局势急转直下,一溃千里。东都兵变,西北危机,第二次东征失利,中外大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恶化。
“爱卿,弘化至今没有消息。”圣主看到裴世矩神情严峻,沉思不语,主动开口说道,“耐人寻味啊。”
此事的确耐人寻味。唐国公李渊早在五月就带着诏令赶赴弘化,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音讯全无,为什么?弘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元弘嗣举兵叛乱,拘捕了李渊?但西京奏报中,只字未提元弘嗣和弘化留守府,这足以说明弘化那边并未发生叛乱,一切安好。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元弘嗣已经失去了军权,李渊也未能控制军权,西北灵朔军团被西京所控制,而实际掌控军权者乃弘化副留守、西北军副统帅、右骁卫将军冯孝慈。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对西京来说,弘化灵朔军团对西京的威胁,要远远大于远在潼关以东的杨玄感,所以在杨玄感兵临潼关,实际威胁到西京安全之前,西京必须牢牢控制灵朔军团,以免遭到叛军的两面夹击,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但如何夺取军权才不至于授人以柄、落人口实?毕竟军权太敏感,公开夺取等同叛乱,若没有安全妥善之策,切切不可玩火**。于是西京在二次东征开始后,突然向元弘嗣发难,群起而攻之。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可以逼迫圣主在西北军统帅的人选上向西京做出让步,又能逼迫元弘嗣自乱阵脚,而元弘嗣心慌意乱之下,肯定会露出“破绽”,这就给了西京“出手”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夺取军权。
至于李渊,他是关陇人,虽然属于以独孤氏为首的武川贵族集团,但武川贵族集团身就属于关陇贵族集团的一部分,只不过政治立场相对较为中立而已,所以在关系到关陇整体利益的时候,李渊如何选择,不问可知。
圣主说“耐人寻味”,实际上已经猜到结果了,这让他很焦虑,担心宇文述和西京谈判破裂,西京一怒之下任由杨玄感杀进关中,甚至与杨玄感结盟合作,则国内局势必然失控,风暴会愈演愈烈。
西京这份奏报发出来的时间,应该是在接到叛军撤离东都的消息之后,接下来就是两京合力围剿杨玄感,所以西京的意思很明显,我兑现承诺出力了,但我不相信宇文述的承诺,我需要圣主的亲自承诺,否则无法保证中枢会竭尽全力拯救西北危机,会源源不断地向西疆提供急需的“资源”。
按道理圣主下达一道诏令,安抚一下西京就行了,毕竟中外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圣主和中枢的腾挪余地已经很小,政治妥协是必然,两京齐心,其利断金,唯有合作才能迅速稳定局势,恢复元气。
然而,圣主不但紧急召见裴世矩,而且一张嘴就是弘化,这明显就是威胁西京,非但没有向西京妥协的意思,反而有与西京大打出手的架势。
裴世矩不能不说话,但他不想说。说实话,必然会激怒圣主,而说假话,又必然会进一步恶化局势,这让他委决不下,左右为难。
裴世矩支持东征,但反对倾尽国力东征;裴世矩也支持北伐,但认为时机不合适,尚需耐心等待。他坚持认为北伐的契机在西土,所以必须维持和加大对西土经略的支持力度,然而,事违人愿,局势的发展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裴世矩自先帝时期就主掌外交事务,对西土和大漠有想当程度的了解。早在圣主登基之初,他在呈献西土经略大计之时,就向圣主详细分析和推演过葱岭以西的局势。
在葱岭以西,波斯人和大秦人是世代宿敌,双方打了三百多年,征战不休。十几年前,波斯人再一次发动了战争,波斯皇帝库斯鲁的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克。大秦人内忧外困,希拉克略于是揭竿而起,顺势登上帝位,而他力挽狂澜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西突厥人求援。
把西突厥人和波斯人、大秦人联系到一起的就是“丝路”。
波斯人一方面需要庞大的军资以维持战争,所以对丝路之利虎视眈眈,同时波斯人为持续打击大秦人,又需要切断通达中土的丝路,于是波斯人理所当然“盯上”了丝路。
丝路之利对西突厥汗国的生存发展太重要了,而波斯人对丝路的野心,不但严重损害到了西突厥人的利益,也直接危及到了西突厥人的生存,于是西突厥人必然与大秦人结盟,双方联手攻打波斯人。
在裴世矩的西土经略中,结盟射匮可汗是核心一环。
射匮可汗的势力范围就在葱岭以西,为了生存他必须联合大秦人击败波斯人,所以射匮可汗的策略是,西联大秦,东并铁勒和西域诸国,以结盟中土来夹击******汗国,想方设法稳定葱岭东、西两个方向的局势,唯有如此西突厥人才能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集结全部力量南下阿姆河,与波斯人浴血奋战。
当时西突厥汗国的“老大”是泥厥处罗可汗,此人四面树敌,穷兵黩武,搞得西突厥汗国岌岌可危。正好中土要把势力范围拓展到西域,泥厥处罗可汗是最大阻碍,于是裴世矩和射匮可汗一拍即合,成功“扳倒”了泥厥处罗可汗。接下来中土在西域开疆拓土,并成功灭亡了吐谷浑,而射匮可汗重新稳定了牙帐,吞并了铁勒,并与中土共享西域,双方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就西突厥汗国在葱岭以西的处境和射匮可汗的策略来说,西突厥人更需要与中土结盟,因为它在葱岭以东的最大敌人是东。突厥人。西突厥人当务之急是生存,而东。突厥人以正统自居,时时刻刻都要征服西突厥人,建立统一的大突厥汗国,所以西突厥人很无奈,除非它彻底击败了波斯人,否则它力两线作战,只能拉着中土人一起对抗东。突厥。
这对中土是个好消息,只要牢固结盟西突厥人,不但可以东西夹击大漠北虏,还能巩固和加强西土之利,稳定西疆的镇戍形势,一举多得的好事。
裴世矩所言的北伐契机,就在如此。射匮可汗在攻打波斯人之前,肯定要解决东。突厥的威胁,为此必然要联合中土夹击大漠,这对中土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把握住了,未尝就不能重建汉武之伟业。
然而,葱岭以西的广袤天地,对中土尤其对东都的文武百官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了,任由裴世矩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只当故事听,基本上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毫无作用。
他们不相信西突厥人的承诺,不相信射匮可汗的诚意,更不相信西突厥人会与中土联手夹击大漠北虏,他们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射匮可汗的和亲请求,毫不留情地囚禁了射匮可汗的“质子”,并给来京结盟的牙帐使者极尽羞辱之能事,结果就是今天的结果。
现在你让裴世矩说什么?裴世矩要说也就是一句话,结盟西突厥,否则西北危机不但无法缓解,反而会越来越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