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操督军急进,四团鹰扬卫沿着泗水河南岸,在崇山峻岭间急速前进。
这次段文操的脸丢大了,之前他指挥鲁郡诸鹰扬北上剿啥齐州贼,结果连齐州贼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后方却被一伙徐州贼闹腾得天翻地覆,尤其孔圣人的故乡曲阜,中土儒学的圣殿,更是惨遭洗劫。这个影响太恶劣了,此事在某些居心叵测的士子们的有意推波助澜下,肯定会迅速传播开来。做为鲁郡太守段文操不但在齐鲁贵族中的威信会急剧下降,在东都亦会遭到政治对手们的侮辱和打击,而且还会连累到他的哥哥兵部尚书段文振,甚至会让东都的山东政治集团陷入尴尬境地。
为此他必须剿杀这伙恶贼,他唯有拿着这伙恶贼的人头,才能弥补他的过失,才能挽回他的脸面,才能消除一部分因此事而造成的恶劣影响。
段文操是卫府老将了,戎马几十年,作战经验非常丰富,他当然知道知己知彼的重要性,但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几乎一无所知。虽然董纯和崔德本都向他介绍了徐州贼,不过道听途说和亲身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再说即便是董纯和崔德本,对徐州贼的了解也很有限,他们甚至连这伙徐州贼的贼帅是谁都语焉不详,只知道其中一个贼帅是原永城鹰扬府司马、谯郡本土豪望韩曜,余者就不清楚了,但他们均推测其中必有一谋略出众之人,而此人十有八九来自东都某个政治派系的差遣,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使命。
段文操不以为然,他既没有看到这伙贼人,这伙贼人亦没有给鲁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双方还没有发生直接冲突,这种情况下叫段文操如何去重视对方,显然不现实。然而,他很快就领教了徐州贼的厉害,这伙贼人不声不响就出现在他的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让他血流如注。
段文操暴跳如雷,疯狂咆哮,这一刻他只想杀人,只想把这伙贼人统统砍了,于是他忘记了董纯和崔德本的警告,忘记了这伙贼人在徐州的斑斑劣迹,更因为轻视对手,而选择性地忽略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最基本的作战原则。
他根本不了解对手,却拿着一把刀,怒气冲天地杀了过来,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份警觉,考虑到地形险峻,道路狭窄,容易中伏,他命令四个团分作三队,一个团在前面开道,自己率两个团居中,拖在后面的一个团则做紧急支援之准备。
越是临近卞城,地形越是险峻,而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道路,就如一条蜿蜒曲折绵延无穷的巨蛇,让人在钦佩先辈们呕心沥血凿山开路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畏惧之心,对大自然的敬畏,对不可抵御力量的恐惧。
段文操在呼啸的寒风中冷静下来,他命令各团保持安全距离,保持高度警备,以防不测。这时他才想起贼人在徐州犯下的种种暴行,而这些暴行充分体现了贼人的狡诈和血腥。
假若这是一个陷阱……段文操的心里蓦然涌出不详之感,但多年的戎马生涯锤炼出了他钢铁般的坚强意志,他不允许自己畏惧,不允许自己后退,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舍生忘死,一往无前。
黄昏临近,距离卞城不足五里了,就在这时,在阵阵惊涛般的山林呼啸中,隐约传来杂乱叫喊声,好像前方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段文操即刻下令,各团就地列阵,准备战斗。
斥候急报,前方有人流正朝军队方向狂奔而来,所见之人均为平民装束,估计是那些被贼人掳掠而走的泗水人,只是不知卞城发生了何种变故,导致这些被掳之人趁乱而逃。
段文操立即预感到了危机。我刚刚逼近卞城,卞城就出了变故,被掳的泗水人都趁乱逃了,这怎么可能?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有一种解释,贼人要算计我,为此驱散被掳平民,然后暗藏贼人于平民之中,趁着混乱之际,向我发动突袭,只待我的军队陷入混乱,其主力大军则趁机杀出,给我以重创。
段文操断然下令,密集列阵于道上,不允许任何一个平民接近战阵,若有接近战阵者,杀无赦,迫使逃亡平民不得不从道路两旁的山林中绕过战阵,然后继续逃生,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贼人的突袭。
段文操又令斥候再往卞城探查,并在其周边山川之中仔细搜寻,若发现有贼人伏兵,则立即鸣镝报警。
很快,逃亡人流就冲了过来。看到赤红色幡幢迎风飘舞,看到卫府鹰扬的黄色幡旄猎猎狂舞,泗水人顿时看到了生还希望,无不欢呼雀跃,呐喊声如海啸一般冲天而起,奔行速度骤然加快,迎着战阵飞扑而至。
战鼓擂动,旌旗飞舞,大角之声响彻山峦。鹰扬卫向逃亡平民发出了警告,但普通平民哪里知道不同旗号所代表的不同意思?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们恨不得肋生双翅,瞬间冲进战阵,进入在他们看来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段文操看到沸腾的人群,看到几欲疯狂的平民,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贼人无耻而残忍,为了自身之生存,不惜牺牲无辜平民。罢了,事已至此,只有杀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人。
列在战阵最前面的旅帅实在不忍心下手,他命令自己的卫士们,齐声呐喊,口头警告,劝阻平民不要冲击战阵。
然而,大山里的风太大,平民们的呐喊声更是震耳欲聋,而此起彼伏的鼓号声就如湖面上的涟漪一般在群山中层层回荡,巨大的声浪把卫士们的呼喊声完全掩盖了。
逃亡平民接近了战阵。
段文操毫不犹豫,断然下令射杀。
战鼓齐鸣,地动山摇。箭阵发动,弓弩手射出了箭矢,在惊心动魄的厉啸声中,密集的箭矢冲上了天空,如一团咆哮的乌云,划空而过,接着“嗡”一声直冲地面,在平民们惊骇欲绝的叫喊声里,“嗡”一下钉入地面。
杀人了,鹰扬卫要杀人了。奔逃在最前面的平民们马上意识到死亡正厉啸而来,鹰扬卫根本不允许他们接近战阵,如果再向前的话,必定是箭矢如雨,尸横遍野。然而,山中的道路都是盘山而行,前面的人知道鹰扬卫要杀人了,但后面的人因为视线被阻,不知道死神正在冲着他们狞笑,依旧不顾一切往前冲。于是,最前面的人根本停不下脚步,他们被身后洪流的庞大力量疯狂推挤着,身不由己,依旧向前奔跑。
鼓号再起,箭阵再次发动,这一次就不是警告了,而是直接攻击,血腥杀戮。
奔逃在最前面的平民躲无可躲,眼睁睁地看着厉啸的箭矢从天而降,在无助而凄厉的惨叫声中,被箭矢射中,被箭矢钉在地面上。
然而,洪流还在奔涌,冲在最前面的平民还是停不下脚步,即便他们魂飞魄散,即便他们想狼奔豕突而逃,但从身后传递过来的冲击力太大了,如同一个汹涌浪头,把他们再一次推向了死亡。
短短数息时间,近百无辜平民便死于非命,山道上堆满了尸体,血流成河。
狭窄的道路和塞满道路的尸体就如一道堤坝,拦在了逃亡人流和军队战阵之间,这时候,就算洪流发出最为猛烈的咆哮,其冲在最前面的浪头也无法越过堤坝了。于是,浪头轰然碎裂,无数道水流沿着血肉堤坝向山道两侧的山坡上冲去。
箭阵停止。
鹰扬卫们松了口气,如此滥杀,天打雷劈,他们也不愿意。
段文操也松了口气,虽然这辈子他征伐无数,杀人无数,但滥杀无辜,还是非他所愿。今日这仇,便记在徐州贼的头上。
前先开道的团,与段文操所领的两个团,相隔并不太远,同在一个山头,只不过一个在山头下方,一个在山头顶部,所以段文操可以向下俯视,如臂指使的指挥。而逃亡平民也看得清楚,既然山头下方的鹰扬卫射箭杀人,那山头上面的军队也不会心慈手软,只要你接近战阵,必遭射杀,所以干脆还是绕着走吧。好在这个山头山势不是很陡峻,逃亡平民随即从山林中横穿而过,向着另一个山头奔去。
拖在后方的一个团,此刻就在这个山头上,他们已经接到段文操的命令,就地列阵,不允许逃亡平民接近战阵,以确保自身之安全。但这个山头山势陡峻,逃亡平民若想逃离这个山头,就必须走山道。
形势骤然紧张起来。逃亡人流已经陷入了疯狂,后面有贼人的追杀,前面有鹰扬卫的阻杀,向后是死,向前也是死,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走投无路了。人在绝望的时候,必然疯狂,既然你不让我活,我便和你拼了,一命换一命。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总之本来趋于停滞的人流突然再次咆哮起来,绝望的泗水人在生死关头彻底爆发了,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玉石俱焚的决心,赤着双手,向鹰扬卫的战阵发起了冲锋。
鹰扬卫们非常紧张,迫不得已,只好以箭阵相阻。
第一轮齐射是告警,是劝阻,接着便是第二轮齐射。就在弓弩手们射出第二箭的瞬间,异变突生。
“嗡……”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厉吼,天上突然出现了第二团乌云,这团乌云与鹰扬卫们射出的第二轮箭云擦肩而过,接着在鹰扬卫们的眼前骤然放大,临近,不待鹰扬卫们发出惊骇欲绝的呼叫,乌云已经来临,“嗡”一声射进了战阵,射进了猝不及防的鹰扬卫们的身上。
战阵骤然混乱。
眼前的一幕让疯狂的逃亡平民更为疯狂,他们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冲过了箭阵,冲进了战阵。
战阵骤然破裂,军民立即陷入混战,在狭窄的山道上,魂飞魄散的鹰扬卫和完全疯狂的平民们肉搏厮杀,场面血腥而惨烈。
一百余步外的相邻山头上,埋伏的义军将士如潮水一般冲了过来,杀向了溃不成军的鹰扬卫。
报警鼓号响彻山野,杀声如雷。
段文操大惊失色,命令麾下两个团即刻调头支援。又命令前方那个团马上撤至山头列阵,以防贼人从前方发现杀来,对官军实施前后夹击。
然而,段文操醒悟的已经迟了。
前方山峦里,鼓号连天,全副武装的义军将士如奔涌洪流,气势汹汹地直杀而来。而后方的山道上已经全部塞满了逃亡平民,段文操不要说去支援后面那个团了,他连撤退的道路都没了。
死地,这是一块死地。段文操怒不可遏,既懊悔自己轻敌,又仇恨贼人毒辣,如果不是顾忌这成百上千的无辜平民,不愿滥杀无辜,自己又何至于陷入绝境?如今他在贼人的逼迫下,只有滥杀无辜了。
段文操杀伐果断,即刻下令,前方团断后阻御贼人的攻击,两个主力团则从逃难平民中强行杀开一条血路,与后方团会合,然后突围而走。
杀戮骤然白热化,义军和官军短兵相接,杀得血肉横飞,而无辜平民夹在其中,尸横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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