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上午,大雪渐止,寒风厉啸,古北口边市戒备森严,双方开始了第五天的谈判。
中土一方做出承诺,东都将派两千卫士进驻安东,以代表中土对安东的实际占有,其主要任务是保护安东都护府的安全,且仅驻防于方城。
中土在关键问题上再做妥协,而安州方面如愿以偿达到目的,也不再步步紧逼,适可而止,双方随即就招抚达成原则性条款,并就钱粮供应、协同防御、飞狐叛军出关以及接下来一系列具体谈判等诸多方面达成约定。
至此,中土招抚安东谈判的第一阶段顺利完成。
下午,宇文述的报捷奏章出了燕乐城,十万火急传送行宫。
十二月二十,东北,赤峰总营。
雪还在下,风还在肆虐,杨善经、阿史那扎兰在一队天狼骑的护送下,风尘仆仆抵达赤峰总营。
徐十三、李孟尝相迎于辕门之外,又设宴款待。杨善经急切想见到李风云,多番试探,但徐、李二人均不作回应,徒呼奈何。
深夜,就在杨善经辗转难眠之际,帐帘突然掀开,寒风涌入,一个高大的身影冲进帐中,一个熟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七郎……别来可好?”
杨善经惊喜不已,一跃而起,衣裳不整,赤足冲出,“兄长……”
两人紧紧相拥,非常激动。
“某本欲远迎七郎于松山,不料落马城突变故,不得不星夜疾驰而去。”李风云躬身致歉,“七郎,失礼了。”
杨善经连连摇手,感叹道,“当日一别,兄长曾誓,数年后必定卷土重来,以血还血。当时某以为兄长能活着逃离大漠便已侥天之幸,孰料六年后兄长竟崛起于松漠,傲啸于东北,威震天下,当真实践了当日誓言。如今兄长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接下来莫非就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报仇雪恨了?”
李风云大笑,示意杨善经穿戴整齐,“长夜漫漫,你我兄弟围着火盆,彻夜长谈,如何?”
“如兄所愿。”杨善经挥手说道,“弄些酒菜来,你我兄弟一醉方休。”
一番畅谈,久酣耳热,把臂言欢的两兄弟渐渐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平静下来,谈话的内容、说话的语气和帐内的气氛都渐渐凝重。
“公主还好吗?”短暂沉默后,李风云似乎很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公主”两个字。
杨善经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好。”迟疑了片刻,又以忧郁悲伤的语气补充道,“很不好,非常不好。”
李风云的眼神慢慢变得阴戾森冷,面部表情也慢慢变得狞狰凶恶,右手慢慢握成拳头,青筋暴裂,突然他爆了,像野兽一般嘶吼起来,“和亲就是一坨屎!一坨恶心的****!”
杨善经低着头,面无表情,但眼中都是恨,无尽的恨,慢慢地,他抬起头,眼神暴戾,如狼一般散出冷冽杀机,“当年出塞,兄长曾以索虏之头向公主誓,一转眼十四年过去了,血誓言犹在耳,兄长可还记得?”
李风云冷笑,“某从未忘记,一直在努力。”
“如今兄长崛起于漠东,背靠中土,麾下甲士如云,当可剑指万山海。”杨善经亦是冷笑道,“莫非兄长早已忘却当年誓言?”
李风云望着杨善经,眼神深邃,仿若隔着一面铜镜观察一个陌生人,即便促膝而坐也能清晰感受到彼此间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忘却当年誓言的不是某。”李风云语含双关地说道,“十四年弹指一挥,当年青涩柔弱的小娘子已权倾大漠生杀予夺,而当年懵懂冲动的小七郎亦在牙帐位高权重炙手可热。”
“你也一样。”杨善经厉声说道,“你也不再是荒原上那条孤独的狼,你已纵横漠东,已是一代枭雄。”
“这正是某努力的结果,某要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要把虚幻目标变为现实。”李风云语含嘲讽,意有所指,“某一直信守承诺,一直在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即便希望渺茫,也从未放弃。”
“我们也没有放弃,我们也一直在努力。”杨善经激动了,挥舞着双手,大声叫道,“你有今天的成果,正是因为六年前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了你,否则六年前你就死了,早已灰飞烟灭了,哪有今天的东面称王?”
“拯救某?”李风云指着自己的鼻子,声色俱厉,“六年前,谁帮助启民可汗设下离间计,引榆林风暴?谁为报一己私仇,罔顾中土大义?谁又背信弃义,决心置某于死地?生死关头,如果不是裴世矩从榆林风暴脱身而出,对大漠构成了致命威胁,启民可汗担心裴世矩疯狂报复不得不留下某这条性命,你们拿什么拯救某?”
杨善经愤怒了,面红耳赤,同样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某说了,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我们身处大漠,深陷狼群,就连生存都是奢望,如何努力?拿什么去努力?”
李风云轻蔑冷笑,“所以,你们就背叛中土,背叛大隋,背叛宗族,以血脉亲人的头颅去赢得突厥人的信任?”
杨善经出离愤怒,厉声大叫,“我们没有背叛中土,没有背叛大隋,没有背叛宗族,更没有屠杀血脉亲人。榆林风暴是东都内讧,是兄弟阋墙,是手足相残,虽然这背后的确有突厥人的影子,但与我们何干?”
“是吗?与你们无关?”李风云手指杨善经,怒目圆睁,“那你告诉某,榆林风暴结束后,为何你就成了启民可汗的亲信,高居牙帐核心,而公主也赢得了牙帐权贵们的信任,巩固和加强了自己在牙帐的地位?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启民可汗死后,公主已被始毕可汗所继承,却依旧得到沙钵罗设阿史那苏尼失、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等一大批权贵的信任和支持,与始毕可汗分庭抗礼,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中土强大,公主以中土为强援,就足以威慑大漠诸虏,驾驭草原诸雄?”
杨善经摇摇头,不说话,深吸一口气,迅平缓自己愤怒的情绪,果断地把自己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良久,杨善经抬头望向李风云,满目忧伤,“你头白了。”
李风云点点头,平静说道,“活着,就要付出代价。”
杨善经苦叹,“你能理解就好。自出塞那一天开始,我们就离开了中土,永远离开了,但我们忠诚于中土,我们毕生的使命就是保护中土,这是我们的命运,是我们活下去的代价。”
李风云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李风云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杨善经的肩膀,“七郎,你也不要试探了,某就实话实说吧,某要回归中土。”
“然后呢?”杨善经波澜不惊地问道。
“然后就是南北大战。”
杨善经略略皱眉,问道,“估计何时?”
“多则一年半,少则一年,大战必定爆。”
杨善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兄长为何如此悲观?”
“中土内忧外患,形势急转直下,这种恶劣局面下,中土可以自保,却无力进攻,所以最多一年时间,真相就会传到大漠和西土,结果不言而喻,东、西两部突厥势必抓住机会,联手入侵,予中土以重创。”李风云耐心解释道,“今天下三强鼎足而立,中土势大,且扩张**十分强烈,而东、西两部突厥难以抗衡,若不尽快破局,日后必为中土所灭,所以眼前这个机会对突厥人来说千载难逢,绝无可能放过,一旦成功,重创了中土,则西突厥就能把主力投到葱岭以西攻打波斯人,迅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大漠则能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诸种部落大联盟,继而越过大金山,开始重建统一的突厥大汗国,唯有如此,它才能与中土抗衡。”
杨善经将信将疑,“中土形势已恶化到如此地步?杨玄感的叛乱不是已经平定了吗?虽然吐谷浑复国,西突厥横扫西域,西疆大好局面付之东流,但高句丽已奄奄一息,远东诸虏已无威胁,安州和东北也纳入中土版图,北疆形势因此而大为改观,外患看上去并不严重啊?”
李风云笑了,“中土内有两京对峙风雨飘零,外有两部突厥虎视眈眈,这还不够严重?好了,你也不要故意试探了,某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你,南北大战肯定要打,而且很快就要打,但安东易主让南北形势突生剧变,对大漠十分不利,如果牙帐恼羞成怒,积极反攻,则南北战争必将提前爆,突厥人一旦大败于安东,惨遭重创,西突厥必定落井下石,越过大金山,从大漠的背后狠狠插上一刀,大漠腹背受敌,必有灭顶之灾。”
杨善经也笑了,“你害怕了,担心突厥人乘你立足未稳之际,猛烈反攻。”
李风云摇摇头,揶揄道,“你可以试试,或许你是对的。”
“如此说来,你要拱手让出漠东?”杨善经叹道,“你本可以漠东称王,却为何俯称臣,任人宰割?”
“某说过,某正在努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你既已任由宰割,把命运交给了别人,又如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李风云意味深长地笑了,“你说,你没有背叛中土,那就证明给某看。”
杨善经踌躇不言。
“如果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那么或许有一天,你我兄弟联手,就能实现当年之誓言。”
李风云向杨善经伸出一只手,“七郎,可还记得当年之血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