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对面,项燕和田假一样无法用肉眼看到远方的战场。
但项燕早已习惯了不可视化战争。
凭借传令兵的回禀、各式旗语、金鼓钲号等声音获得的信息,项燕在脑海中便构筑出了各支部队在当下战场的位置和态势。
当‘看到’相隔不远、完全有能力合兵增援甚至是对楚军主力造成反包围的棠咎、卢韶二部在遭遇楚军攻击后却一支北上、一支西进,越跑越远,项燕的声音有些复杂:“乱了。”
田假的指挥早已出现问题,项燕的试探却迟迟不肯结束。
直到现在,眼瞅着齐军又错过了一个反击的机会,甚至可能导致两万齐军被包围全歼,项燕才终于得出了一个让他倍感匪夷所思的结论。
他还没施展计谋呢!
仅仅只是大兵团指挥的基本功试探而已,田假竟然就猪脑过载了?!
项燕知道田假可能算不得大将。
但田假能力之低下,依旧远远超出了项燕的想象下限!
如此人物,有什么资格为将!
项燕依旧无法确定齐国是否有诈。
但项燕却已基本可以确定,即便齐国有诈,田假也至多只是个被抛出来的饵料而已。
项燕当即改变了战场布置:“令!项朗加速奔赴战场,于郯城北二十里休整。”
“水师顺流而下十里,舟兵登陆……”
一支支原本埋伏于周遭各处以备增援或应对伏兵的兵马被隐蔽调来战场。
散布于战场之上的各路楚军更是被项燕再次分割,调动的愈发频繁,以免田假腾出心力去观察战场周遭环境。
在项燕的刻意针对之下,田假本就已经过载的大脑,雪上加霜!
“不能再这么打了!”
坤舆图已被摆满石子,丧失了展示地形的作用。
田假紧张的浑身都在发颤,连连摇头:“再这么打下去,我军优势尽失也!”
项燕在用天才的视角看田假,所以会认为不可视化战争是将领的基本功。
田假在用普通人的视角看项燕,认为虽然不可视化战争很难打,但田假难、项燕也难,双方处于同样的艰难环境,那即便有所差距也不会太大。
然而时至现在,田假已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与项燕之间脑算速度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脑算速度的差距还要大!
田假不得不艰难的下达了命令:“鸣金!”
“合兵!”
“退守郯城!”
身边齐将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担忧。
退守郯城确实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但而今田假已是主力尽出,却无法对项燕率领的半数楚军造成绝对优势,甚至被打的退守郯城。
那接下来的战争还怎么打!
然而项燕不愿给予他们时间思考。
就在齐军钲声传遍四野后,一阵怒吼跨越战场冲向齐军中军。
“冲杀!!!”
“围歼!围歼!莫要走了任何一名齐军!”
“齐军已疲敝,正是建功时!袍泽们,死战!”
田假惶然抬头四顾,却发现因他站在地上,视线被身周骑士们遮挡的严严实实。
田假赶忙双手撑着马背要翻身上马,却又因身体颤抖的过于剧烈而险些坠马!
“将军小心!”
好在几名家兵及时抱住了田假,又七手八脚的扶着田假,田假才终于骑上马背,也终于得以环顾整片战场。
只见原本散乱的楚军竟然已在他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完成合兵,展开了对三支齐军的包围战。
而在西北方向、东北方向、东南方向,三个方向都升腾起嘹亮嘶吼,甲胄鲜明的生力楚军正向着齐军主力发足狂奔而来!
田假愕然惊呼:“楚军援军已至!”
田升苦声道:“恐怕楚军援军非但已至,甚至还已经完成了包围!”
“吾命休矣!”
恰在此时,楚军的决战鼓被擂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
隆隆鼓声传遍战场,所有楚军齐声呐喊:
“杀!!!”
即便田假指挥失利,即便项燕又调了三万兵马前来支援,齐军兵力依旧是楚军的两倍以上。
然而十万余楚军却喊出了势要将近三十万齐军全歼于此的信心和狂妄!
“不好,我军被楚军包围了!楚军有埋伏!”
“彼其娘之,我军明明兵力更盛,为何还会沦落至如此境地?!”
“公子假,不知兵也!我等竟被楚军如遛狗般溜了一日,而今又被楚军生力军包围,如何能胜?”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豕脑犬首,徒呼奈何!走也!走也!”
“棠军将所部是不是已经逃了?军将,我们也逃吧!这仗打不了了!”
自昨日项燕所部抵达至今,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四个时辰。
然而项燕却始终没有给齐军休息的机会。
虽然因为田假无法全数调动三十万齐军,令得很多齐军都长期没有作战任务。
但人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也是会累的,长期不睡觉更是会累。
齐军早已疲敝不堪,又眼瞅着楚军援军抵至、包围成型,战意顿挫!
几名军将甚至因田假无力掌控全局,已经暗自率领麾下士卒向北而逃。
有人带头,余者景从!
看着乱糟糟往北跑的将士们,田假怒声嘶吼:“都冷静!”
“我军兵力更多!我军势大!优势在我!”
“只要我军合兵坚守,定能得胜!”
“家兵、军法吏上前,敢逃者,连坐全户、斩立决!”
“斩立决!!!”
田假用近乎撕裂的声带咆哮着。
田假麾下家兵和军法吏立刻扑向溃逃的士卒,手中枪毫不犹豫的对着逃兵刺出!
在田假的暴力镇压下,田假身周的士卒怯懦不敢后退,终于略略控制住了溃逃之势。
然而田升却拉住了田假,声音满是苦涩:“将军,逃吧!”
“此战,败矣!”
田假下意识的呵斥:“本将没有败!”
“本将已尽得秦长安君军略之精髓,如何会败给区区楚上柱国燕!”
“今楚军伏兵尽出,却也不过区区十余万兵马,而我军拥兵三十万,优势极大!”
“本将能胜!本将还能胜!”
田升悲声而呼:“叔父!您看看这方战场吧!”
“我军何来的三十万将士啊!”
溃逃是从远处开始的。
齐军的大半兵马更是已经被项燕拉扯出了田假的可视范围,逃的毫无压力。
就算田假控制住了身周士卒,最多最多也不过能得十余万士气崩塌、心存怨言、体力疲敝的残兵而已。
田假凭什么能领这些将士战项燕而胜之?
田假的身形僵住了,脖子如生锈一般环顾整片战场。
他的双眼看不到远处那些溃逃的士卒。
但他却能听得见喊杀之音在迅速北移!
田假不得不接受一个可悲的事实。
信心满满、壮志踌躇的他,领着三十万优势兵力南下抗楚。
结果仅仅只是两天时间,他便已大败亏输!
田假的强国梦,碎了!
田假死死的攥紧缰绳。
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却也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不甘的声音:“鸣金!撤军!”
“铛~铛~铛~”
钲响九次,大纛北转。
齐军的大溃逃,开始了!
屈桓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上柱国,英武!”
“今齐军已溃,只要我军衔尾追杀,定能大获全胜,甚至携胜势而全取去岁沦陷于齐之疆域!”
众所周知,楚军善走。
楚军步卒的追击速度甚至比很多国家步卒的奔逃速度还要快!
在楚军面前,转身而逃可不能提高多少生存几率,反而代表着一场杀戮盛宴的正式开场!
项燕的表情却很是平静:“还不能大意。”
“令!屈路、项朗二部强攻郯城。”
“熊留、景欢、屈洋、昭襄四部并水师合为前军,追击齐军。”
“后军于原地扎营休息,中军急行北上,缀于前军之后。”
“斥候至少外派十里,仔细勘察伏兵所在!”
一众楚将笑盈盈的拱手而礼:“唯!”
近三十万齐军撒腿狂奔,十万余楚军衔尾直追。
他追,他逃,如狼驱群羊!
近三百里的追击战中,十余万齐军血洒大地!
及至抵近莒都南二十二里处的淤泥河,项燕才突然喝令:“前军止步!整军!”
“斥候渡河,侦察敌情!”
淤泥河对岸,藏在山坡后的匡勇见状遗憾轻叹:“终究是楚上柱国燕。”
“本大夫本欲于此伏击楚军,却未曾想,即便携如此胜势,楚上柱国燕依旧谨慎如斯!”
“王中大夫,去接公子、太子回返。”
如果齐军主将不是公子、齐军副将不是太子,匡勇其实是有心以这支齐军为代价,勾引楚军渡河,而后趁楚军半渡而击的。
毕竟此部齐军已被打崩,难堪大用。
若是能用这支齐军换掉项燕所部,那可太值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倘若太子和一名公子战死于此,此战即便大胜也是败!
中大夫王鹄轰然拱手:“唯!”
大量潜藏在淤泥河北岸的齐军士卒起身、整军、列阵。
一艘艘舟船驶出河边草荡,向着南岸齐军疾驰而去。
更有一杆大纛昂然立起,簇拥着匡勇抵至河岸。
拱手一礼,匡勇朗声而笑:“有劳楚上柱国护送我大齐太子、公子归国。”
“楚上柱国可要渡河来莒都,尝尝莒都美酒乎?”
借由十万齐军的齐声高呼,匡勇的话音砸向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