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欣然颔首:“韩非之思,确实于大秦有大用。”
“更难能可贵的是韩非之思十分符合乃兄心意。”
嬴成蟜:???
你知道韩非在我府上,我不惊讶。
但你怎么知道我要举荐的人是韩非?!
难不成李斯截胡了?
嬴政满是欣慰的看着嬴成蟜:“得此大才为臂,乃兄心中诸多烦扰迎刃而解。”
“此人所谏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之策更能让寡人轻松些许。”
“王弟有心了!”
韩非的诸多谏言都正中嬴政的好球区。
这让嬴政不由得心生感动。
当然,他这份感动并不是给予韩非的,而是给予嬴成蟜的!
寡人的王弟,懂寡人!
嬴成蟜的笑容多了几分迷茫:“是、是吧?”
“弟第一次见外叔大父所著的文章就以为他必然能为王兄分忧。”
“外叔大父之策相较于文信侯之策更加激进,却更能辅佐王兄去实现目标。”
“也更能攫取我大秦的力量,助我大秦一统天下!”
听王兄这话,似乎王兄觉得韩非是本君举荐的?
难道本君忙忙碌碌间忘了此事?
但不对啊!
本君还没调教好韩非呢,怎么会将其举荐给王兄?
嬴政畅快大笑:“不错!”
“得此大才,我大秦一统天下必将愈发轻松!”
听着嬴政直抒胸臆的笑声,嬴成蟜迅速收敛心神,给嬴政泼了一盆冷水:
“外叔大父之思确实更适合当今之大秦,但仅有部分是可以长期施用之策。”
“若长期照搬外叔大父的思想,大秦必乱!”
嬴政微微皱眉:“王弟之言,有些夸张了。”
嬴成蟜摇了摇头:“半点都不夸张。”
“外叔大父之策原本是为故韩准备的策略。”
“近几十年的故韩是何等局势,王兄最为清楚。”
“所以外叔大父所谏之策的立足环境是——”
“不进则亡!”
“此乃是用于急世的急策!”
韩非的思想对于大秦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甚至影响了这片大地两千余年。
但归根结底,韩非所有思想都是为了故韩而考虑的。
对于亡国就在旦夕间的故韩而言,它需要一副猛药,韩非就送上了这副猛药。
但有病的时候才需要吃猛药。
病好了之后还继续逮住猛药当饭吃,你不死谁死!
嬴成蟜沉声道:“外叔大父之思适用于坚决外战之际,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开疆扩土。”
“反观文信侯的思想则是以巩固内政、内蓄钱粮为主,以战争为辅,更适用于相对平缓的时期,”
“我大秦不能一味鏖战,还需要蓄养民力,否则大秦必不稳也。”
“所以弟方才苦苦留住了文信侯的性命,以便于我大秦随时调整政策。”
嬴成蟜眉头微微皱起:“且仅仅只有两种治国之道还是不够的。”
“弟还需要更多的治国之道,以便于触类旁通、互相补足,应用于各种各样的局势!”
嬴政有些无法理解嬴成蟜的想法:“我大秦为何不能长期施用韩非之策?”
“虽然寡人也不喜战争,不愿见生灵涂炭。”
“但战争可以给予我大秦将士们以爵位、官职、土地和尊严。”
“我大秦上下皆一心求战,若内有弊病自当外战以解!”
战争是大秦的主旋律。
结果嬴成蟜竟然却说一味的战争会导致大秦动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秦如果不发起对外战争以抢夺粮草、消耗人口,大秦都快吃不起饭了!
战争!不停的战争!唯有鲜血才能滋润西北的漫天黄沙!
除非赏赐不到位,否则嬴政不能理解为什么战争会让大秦不稳。
嬴成蟜无奈的说:“但膏腴之地是有限的啊王兄。”
“将士们战争是为了获得封赏,但我大秦若是将蛮荒之地封给他们,他们还会愿意死战吗?”
嬴政不由得陷入思虑。
当今华夏的开发程度还很低。
未来丰饶富庶的江南地区现在都还是蛮荒无人区,要历经两汉的不断开发,直至三国时期才能在东吴的大力开发下勉强赶上天下平均值。
巴蜀、蓟等地区能相对好一点,但却也好不了多少。
将士们会愿意为了这些地区的田亩而去出生入死吗?
嬴成蟜继续说道:“王兄,弟问伱。”
“将士们获得田产、爵位、钱粮为的是什么?”
嬴政当即回答:“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
嬴成蟜反问:“一味求战、一味弱民强国的制度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
嬴政微微皱眉:“如何不能?”
“乃兄即便任用韩非之策,也必不会苛待将士们!”
“只要将士们敢战,乃兄必不吝厚赏!”
嬴成蟜无奈的说:“王兄,像你一样将工作视作生命的人少之又少。”
“将士们需要将这些赏赐转化为旁人的羡慕,转化为美食美酒、娇妻美妾,转化为女闾里的那首曲儿!”
“相较于更多的食邑,弟更渴望能去溪边垂钓一番。”
“赏赐只是实现过上好日子的手段,而不是过上好日子本身。”
“且若长期以外叔大父之思治国,那些赏赐迟早也会因违律而被罚没,将士们拼死拼活那么多年,结果什么都没得到。”
“民心如何安?”
“大秦如何稳?”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多远大的理想。
他们只是渴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
为了吃饱饭,他们会愿意把脑袋别到裤腰上跟着主将去厮杀。
但厮杀过后,你却还是不能让我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甚至还要让我的父亲和我的孩子跟我一起把脑袋别到裤腰上跟着你继续厮杀?
更可恶的是,就因为我随地吐了一口痰,你就把我拼死拼活换来的爵位田产给罚没了?
那我不是白拼命了吗!
嬴政不由得陷入沉吟之中。
许久之后,嬴政方才缓声道:“兄以为弟所言是错的,但乃兄竟无以辩!”
“只因乃兄距离黔首太远了,乃兄并不知道黔首们心中究竟有何诉求。”
“幸得王弟提醒,否则乃兄或已令得黔首怨怒却还误以为乃兄是在施恩于民!”
“乃兄得闲了便会多于内史郡走一走,去真切听听黔首所求。”
相较于原本历史,嬴政提早十余年做出了一个决定。
要加大力度越过奏报直入民间。
要坚决杜绝关起门造车、拍脑袋决策。
要密切联系黔首、深入了解黔首,想黔首之想、思黔首之思。
要根据真实的民心、人性、国情来调整国策!
嬴成蟜放松的笑道:“大兄能想明白就好。”
“待得王兄走访民间之际可以知会弟一声,弟乐意陪同。”
嬴政笑而颔首:“你这竖子惯会给乃兄增负。”
“届时便是你想跑都跑不了!”
嬴成蟜并不准备让嬴政现在就改变国策,只是想趁着嬴政还年轻的时候就先给嬴政种下一颗改制的种子。
见种子已经种下,嬴成蟜不再继续摆弄,而是扯开了话题:“外叔大父有一言,对弟大有启发。”
话题转变,嬴政也收拢思绪,好奇发问:“何言?”
嬴成蟜沉声道:“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共工之战,铁铦短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
嬴政尚未看完韩非的著作。
听得嬴成蟜背诵而出的文章,嬴政不由得慨然而赞:“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今古大异,古之策岂能用于今?今之策岂能用于未来?”
“韩非现下所谏之策,铁铦也!”
“仲父所谏之策,干戚也!”
铁铦,可以指一种形似铁锹的农具,但却更可以代指锋利的兵刃。
干戚,可以指征战所用的大斧和盾牌,但却也同样是周朝用以宣扬德治的舞蹈用具。
两种器具正巧可以用于指代韩非和吕不韦两种不同的思想。
嬴政如饮甘霖般欣然而笑:“无关对错,因时而用方才是正理!”
“非但王弟以为治国之道当变,韩非亦如此以为。”
“乃兄受教也!”
嬴成蟜:
为什么同样一句话,你的理解和我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而且为什么我说了那么半晌你都还在考虑,结果韩非的文章一出你就动摇了?
嬴成蟜有点不开心了!
嬴政见状有些不解:“可是乃兄理解错了?”
嬴成蟜摇了摇头:“王兄理解的没错,但弟的体会却与大兄不同。”
嬴政坐直了身子:“弟有何所获?”
嬴成蟜认真的说:“弟以为,周文王可以用‘仁’治天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当时的道路难行,过于遥远的疆域难以管理,即便周文王自己也只能直接管辖百里疆域,更远的疆域只能分封而治、以仁和礼加以引导。”
“但至徐偃王时期,更好的道路让各国可以直接掌控的疆域变广,荆文王发兵灭徐与徐偃王是否仁义无关,只是因为徐国疆域在荆文王可以直接管辖的范围之内,且荆文王兵力更盛。”
“所以弟以为,技术是制度的根本。”
“因为技术的进步导致道路的进步,因为道路的进步直接导致了治天下手段的变化。”
“为何舜可以用干戚舞令不服的苗人折服?”
“弟以为,这不仅仅是因为干戚舞是用于德治礼教的宣传,更是因为干戚本身就是那个时代最为强大的武器。”
“至共工时期,武器有了长足的进步,斧头和盾牌已经不足以威慑敌人,更不足以成为道德的象征,所以共工的干戚舞只能令敌军发笑!”
“这或许说明德治已经不足以治理当今。”
“但弟却以为,这同时说明了更锋锐的兵刃、更坚固的甲胄才是威慑敌人最有利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