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燕丹咄咄逼人的连续追问,嬴政心中轻叹。
沉默许久之后,嬴政方才开口:“丹兄,并未登基。”
燕丹不满的质问:“难道非要等兄登基,政弟方才愿意履行约定吗!”
嬴政不答反问:“燕国与我大秦并不接壤。
“若秦燕交好,大秦没有任何理由伐燕。”
“丹兄如此问寡人,可是丹兄已有背盟之心乎!”
燕丹一拍案几,正声道:“兄绝无此心!”
“若兄能主政大燕,则兄必定遵守承诺,与秦国终生交好,绝不互相开战!”
嬴政认真的看着燕丹:“既然如此,丹兄又为何以为寡人会背弃承诺?”
燕丹默然。
艰涩无法作答。
嬴政轻声一叹:“待到丹兄登基为王,寡人相信丹兄必不会攻伐我大秦,秦燕必当交好。”
“然,丹兄并未登基。”
“燕国之决策,丹兄亦是有心无力。”
“对否?”
如果燕丹已经登基为王,那么即便群臣谏言,燕丹也必不会与赵、楚二国盟而伐秦!
然而燕丹并未登基。
燕丹不仅无法阻止燕国与赵、楚二国结盟,纵约伐秦,甚至无法阻止未来燕王喜再次背盟,偷袭秦国!
燕丹无奈的吐出一个字:“对。”
紧接着燕丹连声道:“但兄在出发之前已与父王讲清了利弊,父王也见识到了大秦的悍勇。”
“父王必不会再兴兵伐秦!”
嬴政笑了笑:“甚善!”
“秦燕互不接壤,只要燕王喜不兴兵,寡人自不会兴兵伐燕!”
嬴政的话语很诚恳,但嬴政心中却对此不屑一顾。
燕王喜甚至能用结盟来迷惑赵国以便伐赵,此等人对燕丹的承诺又如何作数?
且燕王喜的野心昭然若揭,一旦燕王喜再次发现机会或是自以为发现了机会,他岂能忍得住不兴兵!
对于燕王喜的性子,燕丹也颇有了解。
所以燕丹在挣扎数息后,诚恳的看着嬴政:“父王他……若是万一脑子不清醒,兴兵与秦而战,乃兄拜请政弟莫要记在心里。”
“乃兄会为秦燕之和平而努力奔走,苦劝父王收兵。”
“亦请政弟莫要大兴兵!”
“算……乃兄求你了!”
燕丹是骄傲的、洒脱的、豪爽的、仗义的。
但他现在却需要低声下气的哀求昔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老弟,求他不要跟自己的父亲一般见识。
当这句话说出口,燕丹的骄傲就已经碎了一地。
只有燕丹才知道他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但国与国之间的大事,又怎会因为一个人内心的煎熬而发生转变?
嬴政轻声一叹:“于丹兄,寡人是嬴政。”
“于大秦,寡人乃是秦王政!”
“寡人愿永保与丹兄的友谊,故而寡人愿与丹兄此生互不攻伐。”
“但若燕王喜主动进攻我大秦,寡人如何能辜负大秦上下所有人的期许,任由燕王喜践踏我大秦疆域,屠戮我大秦将士!”
“这绝非为王之道,更非你我昔日所约之言!”
嬴政诚恳的说:“丹兄,莫要逼寡人。”
“你我昔日之约,应待丹兄登基再履!”
燕丹沉默了,呼吸越发粗重,心中的不满在迅速膨胀。
燕丹可以理解嬴政的话。
身为王者,承担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责任。
保境安民、发展大秦是秦王政最基本的义务!
但在燕丹看来,我这辈子对伱从来都只有付出,没有索求过任何回报,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你。
你怎能如此坚决的拒绝我!
此行此举可谓仗义乎!
而更让燕丹愤怒的是,即便嬴政如此不仗义,燕丹也无能为力。
毕竟在出发之前燕王喜给他下了死命令,务必求得秦燕和平!
燕丹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政弟所言甚是。”
“你毕竟已是秦王。”
“兄会劝说父王,不对秦兴兵,以此维持秦燕之盟!”
话落,燕丹举起酒爵,将爵中酒一饮而尽。
嬴政也举起酒爵,温声道:“饮胜!”
饮尽爵中酒,燕丹将酒爵重重拍在案几上,沉声开口:“政弟为国考虑,兄可以理解政弟。”
“但我大燕现下实在是困境重重,人才更是凋敝,乃兄终日为之困扰。”
“政弟若是有用不着的人才,可否予兄一二以作帮扶?”
“这总不会令政弟为难了吧!”
嬴政无奈的说:“非只是燕国缺乏人才,我大秦的人才又何曾充裕过?”
“为缓解人才之困,前些日子寡人的王弟方才谏言由我大秦朝廷集中一群悍勇锐士,由朝廷统一培养,再从中拔擢人才。”
“寡人以为此策甚善,并已准许王弟教习锐士,为国所用。”
“若燕国也苦于人才匮乏,丹兄亦可择军中锐士或机敏幼童教之,由此,或可解兄之忧!”
嬴政这话很实在。
楚、齐等国的国情很难组建军校,但对于燕国而言,组建军校是完全有机会实现的。
且燕国的国土虽然辽阔,城池却不算多,对于官吏的需求量远远没有大秦那么大。
择青壮入学教习,只需数年便可得大量中基层官吏。
只要基数足够大,或许就能培养出几名可为王佐的大才!
更重要的是,若由燕丹主导燕国军校,那么这些人才日后必然会对燕丹更为敬重尊崇,也可以让燕丹不再如现在一般完全不被燕王喜看重,只是当做一个合盟的筹码。
于燕、于丹,嬴政此策皆可破局!
然而燕丹对此策却是不屑一顾:“教导一群连字也不认的青壮成为人才,需要多长时间?”
“少则数岁,长则十余载!”
“兄等不了那么久,大燕也等不了那么久。”
“且政弟手中就有闲置的大才,何不借兄先用一番?”
嬴政失笑:“寡人手中还有闲置的大才?寡人怎的不知!”
嬴政虽然不至于像燕昭王那般不要脸面的苦求人才,但嬴政对人才也看的极重。
若大秦境内果真有大才,那嬴政早就派人登门去请了,又怎会轮到燕丹来要人!
旋即嬴政恍然道:“丹兄所言莫非是王弟?”
“此战过后,寡人固然未曾许王弟以将军职位,却非是因寡人意欲闲置王弟,实是因王弟过于惫懒。”
“即便如此,寡人还是将教习青壮之事交给了王弟。”
燕丹摆了摆手:“并非是长安君,而是文信侯!”
嬴政的笑容僵硬了。
文信侯!
这三个字已成咸阳宫中的禁忌,无人胆敢提及,足足一年没在嬴政的生活中出现过了!
而今日,这三个字却突然撞进了嬴政的耳中,勾起了嬴政诸多回忆。
燕丹继续说道:“兄以为,文信侯之才并不适合秦国,但却颇为适合我大燕。”
“若是政弟舍得,不若修书一封交于文信侯,请文信侯入我大燕为相!”
嬴政心头震颤。
请吕不韦入燕为相!
这种话,你是怎么敢在寡人面前说出口的啊!
若非知道燕丹的心性,嬴政甚至都要怀疑燕丹与吕不韦有仇,意欲借嬴政之手杀吕不韦了!
嬴政声音复杂的发问:“若兄以为文信侯有大才,为何不亲自登门请之?”
燕丹笑道:“面对如此大才,兄怎会不亲自登门请之!”
“此番入秦为使,正巧途径洛邑,兄便入洛邑而拜文信侯,聆听文信侯之思,与文信侯相谈甚欢!”
嬴政握着酒爵的手不自觉用力,青筋毕露!
燕丹继续说道:“只可惜,文信侯似是有所顾虑,不愿赴燕。”
“兄以为,文信侯所虑者应是在于政弟,便特来请政弟书信一封,助文信侯入燕啊!”
嬴政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文信侯既已离朝,便非是寡人之臣。”
“文信侯无论是留在大秦还是入燕为相都是他的自由,寡人书信何用!”
燕丹微微皱眉:“政弟不会是舍不得吧?”
“昔年兄对政弟岂有过半点吝啬!”
“今日兄二请政弟,政弟却无一应允,这是何道理!”
在燕丹看来,吕不韦都被嬴政罢相了,那显然是嬴政用不到的人才。
既然你嬴政都用不到他了,为什么不能让我用用?
吕不韦不过是个退休老头而已,吕不韦入燕对秦国、对你嬴政都没什么影响。
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你不至于宁可让大才抑郁而终也不准他为我所用吧!
嬴政略略摇头:“非是寡人不允,而是丹兄所言之事皆无须寡人应允!”
“秦燕不接壤,若燕不攻秦,秦自不会伐燕。”
“文信侯早已离朝,若兄能请得文信侯入燕,文信侯自可入燕,寡人早已无权命令文信侯。”
燕丹眉头紧锁:“可是……”
嬴政说的很有道理,但燕丹总觉得不对劲。
抛开一切不谈,他毕竟拉下面皮求了两件事,结果两件都没成!
嬴政若无其事的结束了话题:“天色不早了。”
“丹兄一路舟车劳顿而来,也该早些休息了。”
燕丹的骄傲让他无法死皮赖脸的哀求,只能洒脱的说:“政弟所言甚善。”
“久不与政弟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何如?”
嬴政笑而颔首:“善!”
一名美人、三名八子带着满心幽怨离开了嬴政的卧房。
一名浑身酒气的男人取代她们爬上了嬴政的床。
嬴政和燕丹像是睡在大学寝室的舍友一样,脚底板对着脚底板的同塌而睡。
听着燕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嬴政的双眼也一直看着穹顶,久久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