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畴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怕了。
白起之威不仅仅体现在长平之战,白起蹂躏的也不仅仅是赵国,更还有楚国!
白起,是楚国君臣贵族们共同的梦魇。
可白起十八岁时在做什么?
刚刚从戎三年,还在军中担任五百主呢!
直至三十多岁时,白起才终于第一次以主帅之身领兵出征。
当下的嬴成蟜较之白起自然还远远不如,可今年的嬴成蟜才十八岁啊!
相较于白起,嬴成蟜的出道时间晚了一年,但却省略了大量无价值的熬资历时间。
再给嬴成蟜十余年时间的磨练,嬴成蟜完全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白起!
且相较于白起,嬴成蟜更得秦王信任,身后毫无掣肘之忧,完全可以放开手施展才能。
一想到十余年后楚国可能会面对一名深得秦王信任、可以调动全大秦力量、没有下限、没有底线的白起,景畴的心里都在打颤颤。
而今得到了交好的机会,景畴怎会放过?
熊启无奈的说:“非是本公子不愿帮助景莫敖游说。”
“实是长安君不可能同意景莫敖的要求。”
景畴正声道:“本官愿以本官的嫡长孙女嫁之,难道我景氏嫡女还配不得长安君吗!”
单从身份角度上来讲,景氏嫡女配嬴成蟜为正妻可谓是门当户对。
毕竟楚国贵族的权利极大,景氏嫡女的身份不逊于楚国王室嫡女。
景畴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熊启认真的解释:“秦王政与秦长安君这两兄弟对于婚姻似是都非常抗拒。”
“华阳太后多次提议,请秦王政从速迎娶王后,皆被秦王政所拒。”
“华阳太后、秦王政并长安君之母韩夫人都多次劝说长安君大婚,亦被长安君所拒。”
“所以非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而是长安君不愿娶妻!”
景畴颇感意外。
嬴政和嬴成蟜都抗拒娶妻?
这两兄弟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这两兄弟如那魏安釐王和龙阳君一般,不喜女子,只求龙阳之好?
许是看出景畴的想法,熊启轻声补充:“秦王政与长安君亦皆无男宠。”
“此二人缘何抗拒娶妻,众说纷纭,但想要达成此事千难万难。”
“若景氏果真能嫁女于长安君为妻,秦王政、华阳太后必当提厚礼以谢景氏!”
“若景氏果真有意与长安君交好,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方法,而不是选择嫁女之策。”
“以长安君的性子,即便取了景氏女,也不一定会停下征战的脚步啊!”
熊启的意思很明白。
连嬴政和华阳太后都没办法推进分毫的事,景氏凭什么推进?
这么难的事,别想了。
景畴幽幽道:“本官自然知道与长安君交好不只有嫁女一策。”
“但本官以为,长安君至少不会向他岳丈头顶倒金汁吧?”
熊启:……
熊启竟无言以对。
即便嬴成蟜取了景氏女,嬴成蟜在对阵景氏时依旧会不留情面,倾力而战。
但至少应该不会打的那么恶心了!
景畴依旧不愿放弃这个条件,沉吟许久后再次开口:“本官的嫡长孙女可为长安君少妃。”
“如此,可能成否?”
景畴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少妃,是对诸侯长妾、贵妾的概括性称呼。
但再怎么美化的称呼都无法改变这就是妾的事实!
以景氏嫡女的身份却去给人做妾,已可谓折辱!
熊启眉头紧锁:“景莫敖何至于此?”
“且长安君非但抗拒娶妻,亦未曾纳妾。”
“若景莫敖坚定如此……”熊启沉吟片刻后为难的说:“本公子可代景氏游说之!”
景畴当即拱手:“拜谢公子!”
“也请转告长安君,我景氏已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若长安君依旧不愿,便是毫无与我景氏修好的诚意。”
“我景氏非但会令城内的两万私兵死战守城,更会召城外的两万私兵入城戍守,还会再于姑苏征召三万私兵增援寿春城,更会游说其他贵族一同增兵!”
景畴肃声道:“既长安君以屠城迫之,我景氏自当亡命以还之!”
熊启拱手还礼:“此乃本公子应尽之责,无须道谢。”
“然,欲与长安君沟通,还需景莫敖臂助。”
景畴毫不犹豫道:“此事交给景某便是。”
熊启继续开口:“除秦国公事之外,本公子还有一件私事有劳景莫敖臂助。”
景畴豪爽的说:“公子大可直言!”
熊启沉声道:“天下纷乱,战事汹汹,此战所折者,皆是我大楚子弟也。”
“本公子每每见天下征伐,皆心中不忍。”
“故而本公子苦劝长安君,终探得长安君底线。”
“本公子意欲上禀王上,游说王上与秦国达成和平!”
景畴若有所指道:“此事,公子合该先说才是。”
如果熊启先去找楚王谈判,且与楚王达成了和平协定,那熊启就不需要与景畴商谈,更不需要为景畴和嬴成蟜牵线搭桥了。
熊启笑道:“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本公子又怎能因私废公?”
“且大王如何决定还不是要看诸位贵胄谏言?”
“本公子先来寻景莫敖商议又怎会是乱了次序?”
顿了顿,熊启补充道:“且景莫敖若能于朝中为本公子分说一二,想来长安君也能感受得到景莫敖的好意!”
熊启一波又一波的展示着自己的善意。
景畴朗声而笑:“公子着实过誉也。”
“我等如何能左右王上的决议?”
“然,和平亦是我等所愿也。”
“本官亦会游说诸氏族长,共同上谏大王!”
熊启欣然拱手:“多谢!”
在景畴的号召下,一众借故离开城墙的贵族领袖却又于天色渐晚之际重聚于寿春宫。
刚刚巡逻了城防,亲自鼓舞徭役们顶着飞石修葺城防的楚王悍十分疲惫。
但一众贵族联袂而至,楚王悍又不得不出面应对。
端坐大殿之上,楚王悍沉声发问:“诸位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景畴当先出列,拱手一礼:“启禀王上,臣听闻我寿春城城墙在秦军飞石的袭击下坚持不到一日便裂开了缝隙。”
“敢问王上,可有此事?”
楚王悍不知道景畴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楚王悍知道景畴的目的肯定和他不一致。
所以楚王悍不答反问:“爱卿这是有心征发景氏青壮修葺寿春城墙?”
“还是有心征伐私兵戍卫寿春城?”
楚王悍没有落入景畴的问题陷阱中,而是给景畴提出了一个选择题。
景畴云淡风轻的略过了这个问题:“臣自然有心为国尽力,然,景氏实在有心无力。”
“臣以为,寿春城坚持不住太久,各氏族兵马皆在外,食邑也多有动乱,皆难发兵。”
“与其继续与秦国鏖战,不若求和!”
楚王悍冷声开口:“昔日首谏发兵的便是景莫敖。”
“今日景莫敖却再言求和?”
“景莫敖莫不是将战争视作儿戏乎?!”
景畴歉然道:“臣知错矣!”
“臣本以为倍数之兵足以打退秦军,甚至夺取大量故魏疆域。”
“然,臣却未曾料到战局竟会如此不利,更没想到我大楚内部会出现叛徒!”
“臣请罪!”
屈氏族长不在城中,屈氏就没了辩驳的话语权。
昭岑等一众贵族纷纷拱手:“臣等亦曾谏言出兵,臣请罪!”
一众贵族齐齐上前,给予楚王悍以压力。
出兵之事是我等一同上谏的。
要处置,便将我等一并处置了便是!
楚王悍真的很想把这些贵族一并处置了,可惜,他做不到。
若是罚的重了,这些贵族必定会鼓噪而动,多生波折。
若是罚的轻了,反倒是显示出他权力的薄弱。
楚王悍只能沉声道:“诸位爱卿所谏皆是出自为国筹谋的一片好意。”
“寡人恕诸位爱卿无罪。”
一众贵族理所当然的齐齐拱手:“谢王上!”
景畴再礼上谏:“臣再谏,我大楚当与秦求和!”
“而今秦使已至大殿之外,请王上一见。”
楚王悍有心不见。
但无论是碍于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是不愿彻底惹怒秦国,楚王悍都只能颔首:“请秦使!”
很快,一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影就走进了大殿。
楚王悍目光复杂的看着熊启:“三弟,竟是你为秦使。”
熊启温声而笑:“大兄,秦国现下于寿春城内官职最高者便是弟了。”
“且弟不仅是秦之相邦,更是大楚三公子。”
“弟眼见秦军楚军抵死而战,伤亡惨重,心里不好受的紧。”
“弟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秦楚重归于好!”
“故而弟百般苦劝长安君,终得一线和平之机!”
楚王悍略略颔首:“三弟有心了。”
拱手一礼,熊启声音转而肃然:“大秦相邦、昌平君启拜见楚王!”
“只要楚国让出颍水以北的疆域并重惩逆贼项燕,秦楚二国即可重新修好,别无间隙!”
景畴当即附和:“大王,以数城之地换秦军退军,何乐而不为啊!”
楚王悍毫不犹豫道:“景莫敖所言的那数城之地中,包含着我大楚故都!”
“寡人岂能轻让之!”
熊启认真的说:“外臣以为,景莫敖所言甚是。”
“便是故都又如何?”
“待楚国休养生息之后,自可再夺重城。”
“仅舍数城之地便能令秦楚合盟,令楚国的将士们免于死亡,此乃大善之举!”
“外臣再请楚王,三思!”
楚王悍反问:“我大楚前军已至新郑城外,秦王可安寝否?”
熊启同样反问:“我大秦前军已裂寿春城城墙,楚王可安寝否?”
休战对嬴成蟜有利无害,他可以解新郑城之危。
休战对于各氏族也有利无害,各氏族尤其是景氏可以减少私兵在此战中的折损。
但休战对于楚王悍却利害皆有。
嬴成蟜所部攻城可以帮助楚王悍削弱景氏的硬实力,再通过战后封赏的不均完成二桃杀三士的操作。
楚王悍更可以借此战实现排除异己、树立权威、掌握军权、提拔亲信……等一系列目的。
只要项荣可以攻破新郑城,或是项燕及时回援,楚王悍血赚不亏!
楚王悍知道他在赌。
但相较于被诸贵族勒紧脖子而导致的慢性死亡,楚王悍更愿意将生死与未来压在这大好良机之上!
苦劝无果,熊启心情平和的与一众贵族一同走出寿春宫。
看着数十名骑士策马狂奔冲出寿春宫,熊启知道,这是楚王悍传召项燕回援的传令兵。
目送这些传令兵远去,熊启轻声一叹:“大兄怎会如此啊!”
“大兄如此顽固,楚国如何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