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从屋外拎茶续水。
骆月止住话,掏手绢轻轻擦拭一下眼角,平静心绪。
在昔日那帮姐妹面前,骆月有些抹不开面子。
当初风风光光从花溪离开,嫁到韦府,她认为自己这辈子,定然会是二十美姬里,归宿最好的那个,认为旁人都是羡慕她的……
后来韦铮也算疼她,更是觉得脸上有光。
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有她和邵雪晴,做了别人的妾室。
其他那些姐妹,要么不嫁自在逍遥,要么都是与人为妻。即使嫁的夫郎不如韦铮官大势大,却是实实在在的正室。
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小满,也嫁了左仲。
且不说左仲本身长得便高大挺拔,是个英气勃勃的儿郎,就论前程,雍怀王的侍卫长,将来也不会比韦铮差……
小满浑不知她在自惭形秽,倒了水便笑道:“骆姐姐往后要常来,娘子时时惦记你的。好不容易来一趟西京,大家要多聚一聚。下回把大宝也带来吧,好久不见,想着呢,也可以让他跟灏儿相熟,多玩耍两回……”
骆月看着小满笑盈盈的脸,嘴上应着,心里乱糟糟的。
冯蕴朝小满递了个眼神,“你去收拾收拾,把我给大宝备的礼物拿出来,一会儿骆月好带回去。”
小满应声,“是,娘子。”
骆月眼圈红了,“总让妹妹破费,那怎生是好……”
冯蕴看她,“你也没少给我好东西。”
骆月对上她的眼神,想到昔日做的那些怪,噗哧一声,竟是笑得灿烂起来。
那时心性,到底还是单纯……
从生下大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妹妹还都记得。”
“自是记得的。”冯蕴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道:“若从头再来,你还选择韦铮吗?”
骆月迟疑片刻,摇头。
“我也不知。其实这些年,我也想过很多次,但结果大抵一样……当时的骆月,当时的处境,再来一次,我想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无奈地笑,“妹妹,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好逸恶劳,只想过好日子,不肯吃苦受累,也不肯等,太过着急……”
冯蕴心下明白,骆月的今天,其实与她当初的决定有关。
因此,她难免多几分关切。
“他对你,还好吗?他那个新夫人如何?来信里,你都不提。我也没好问。”
骆月垂下眸子,饮一口茶,脸上多了几分赦意。
“他对我还是好着的,毕竟还有你和雍怀王在,夫人也不敢太过难为我,知道我会告状……不过,也防着我。”
冯蕴替她添水,不说话。
骆月道:“夫人正月里又怀上了。大夫说,这胎能生个儿子。她要是生了儿子,我家大宝……”
说着说着,她便又笑了,眼里有无奈的湿润闪过。
“就那样吧,大宝不是嫡子,但还是长子。他爹也是疼爱他的,想必也不会太让他吃亏。”
冯蕴微微一笑。
说了些花溪的现状,又说起南葵。
“她独自生下孩子,跟她姓,不肯让孩子亲爹看一眼,郡守公子送钱送物,她全都不要。咬着牙一根筋,自己生的,自己养,横竖与他无关。”
骆月眼里生出苦涩,“我不如南妹妹,她比我勇敢。我……大宝跟他爹亲,这孩子我带不出韦家,他也不会同意。”
冯蕴道:“你要是能过得好,那自是好的,我怕你苦熬。告诉你这些,是想说,你还有我。”
她莞尔一笑,“我可以养你和大宝。姐妹们也都能尽一份心。骆月,你莫怕。”
骆月忍了半晌的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
骆月啊,你莫怕。
还有她呢。
眼里的笑和眼泪混在一起,骆月抹着眼角,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有妹妹这句话,我这辈子就尽够了。”
骆月又说了片刻的话,讲她要走了。
可似乎还意犹未尽,眼里滚动着犹豫,几次三番想开口,又咽下。
冯蕴看穿她的心思,“有什么话,就直说。”
骆月道:“我怕我说了,给你再添烦思……”
冯蕴淡淡苦笑,“我回西京,本是想看陛下。陛下走了,还有比这更烦的吗?”
“有……”骆月微微垂眸,迟疑片刻才狠狠咬一下唇,低低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我若对你隐瞒,我心里又不舒服。妹妹,你姑且一听,自行判断,因为这是韦铮一人之言,做不得数的……”
她再三说这些,冯蕴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了。
然后便听她说道:“韦铮入宫前,与他心腹议论……陛下的死,很可能……和雍怀王有关。”
冯蕴目光一凛。
骆月眼皮狠狠一跳,握住她的手,再次重申,“妹妹,这是缇骑司一家之言,我听壁角听来的。我告诉你,不是嚼雍怀王舌根,你万不可全信……”
冯蕴双眼漆黑地盯住她,深不见底。
“他们还说什么?”
骆月道:“负责陛下脉案的太医令濮阳礼,是雍怀王的人,安排在御前侍候的宫人,也个个如此……”
她垂下眸子,“他们还说,从雍怀王主政西京,旁人……便很难接触到陛下了。”
冯蕴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骆月道:“韦铮入宫前,便接到缇骑司探子的消息,陛下驾崩前一个月,皇城内禁军调动频繁,京畿几个大营也早有异动……”
冯蕴看她欲言又止,唇角勾了下。
“他们是想说,雍怀王拥兵自重,挟天子以令诸侯尚不满足,还想造皇帝的反,穿龙袍,坐龙椅?”
骆月吓得脸色微变,连连摆手。
“妾不敢这么想。妾只是想告诉妹妹,缇骑司有这些消息,韦铮会有猜测,朝中大抵也是如此……眼下形势该当如何,妾是不懂的,由妹妹和大王定夺。”
冯蕴知道她是好意,见她紧张得手足无措,笑了笑。
“我明白,你大可安心。”
骆月走后,冯蕴用了些点心,又去拜见了裴冲和裴媛,再回来时,没等回来左仲,便在东屋的罗汉椅上打起了盹。
这一路折腾又辛苦,吃不好,睡不香,她很是疲惫……
半睡半醒间,珠帘晃动。
男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停在榻边。
他弯腰,捡起滑落在地的丝被,温热的呼吸就那样落在她脸上……
痒痒的。
冯蕴睁开眼,便落入一双郁色深浓的眼睛里。
就跟那天梦里见到的一样。
“吵到你了?”裴獗脸色平静,语气略带一丝轻松,掌心抚上她的脸,轻轻的,将垂下来的乱发拂开,温柔轻缓,就好像平常下朝回来的夫婿,没有生疏,更不曾分别。
冯蕴嗯声,对上他的目光,心跳快了些。
她想到骆月的话。
又想到元尚乙的小脸。
慢慢的,她用力握紧裴獗的手。
“阿元……当真没了?”她问。
“蕴娘……”裴獗眸色沉沉,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睛,幽幽一叹,“我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他。”
冯蕴呼吸一紧,等待下文。
过了许久,他在榻边坐下,掌心放在她的后背,宽慰一般拍了拍。
“你再休息片刻,我带你去看他。”
冯蕴坐起来,掀开薄被,“走吧。”
阿元已经等了她太久。
她来得这样迟,还休息什么呢?
这次跟着裴獗一道入宫,再没有人阻挡,紧闭的宫门,在裴獗面前没有丝毫的作用,人还没到,便从中洞开了。
禁苑里的每一个人,对裴獗都毕恭毕敬。
“从雍怀王主政西京,旁人便很难接触到陛下了。”
冯蕴斜目看去。
一闪而过的怀疑,恰被他逮住。
裴獗淡淡道:“棺椁已殓,只待吉日出殡……”
顿了顿,又道:“殿里仍是陛下在时的样子,没有人动过,也是想等你来,再看最后一眼。”
冯蕴说不出心里的酸涩纠结,点点头,没有出声,情绪也平静得一如往常……
直到她走入内殿,看到那张龙床。
空荡荡的屋子里,天子不在,唯见帐帷上挂着的一串风铃。
松果和铃铛,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是冯蕴亲手做的。
而这里是阿元最后生活的地方。
冯蕴慢慢走近,手抚上风铃,将松果捧在掌心,驻足而观……
董柏在旁,红着眼睛吸鼻子,“陛下这次病重,旁的东西都不要,就要这串风铃……陛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风铃,每天要看着它入睡,睁开眼,就要看到它……不给,是要哭闹的……”
冯蕴喉头微哽。
天子居室,高檐宽宅,一室孤寂。
小小的元尚乙啊……
她问董柏,“陛下走得安详吗?”
董柏的抽泣声大了起来,两片嘴唇颤抖着,泣不成声,“陛下说他……难受,说他害怕……陛下用力抓紧风铃……眼睛瞪大着,也说不出要什么……小人猜想,是不是在想娘子,等娘子来……没见到娘子,陛下才……久久落不下气……”
冯蕴窒住。
胸膛好似堵了一团麻絮。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阿元……是娘子不好,该早些来看你。”
皇帝的棺椁停在正殿的中间,大臣们身披孝衣,跪地守灵,呜咽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伤心。
可那些哭声,夹带着怎样的野心,无人知晓。
“陛下,陛下啊……”
“让臣等如何是好啊。”
“呜呜……陛下啊,老臣恨不得随了您去……”
肝肠寸断。
声泪俱下。
冯蕴默默地看着棺椁,耐心等着。
人群里,很快便有人长揖一礼。
“大王节哀,诸公节哀。”
冯蕴看过去,那是阮溥。
袖子一抹眼泪,便红着眼圈阐明大义。
“社稷之重,倚于明皇。乾坤之序,天下大治,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还望大王和诸公不要沉于悲痛,误了国之重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