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意见呢?”
徐平西如此问了一句。
名叫欧阳海的年轻参谋,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当大厅中的那些将领都离开之后,他的神态变得更慵懒散漫了一些。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我只是你的参谋,做决定和下命令的人是你,而我则是尽最大努力执行你的命令,为你制定计划,将它变成现实。”
“所以你不用问我的意见是什么,我也不会帮你做决定。”
欧阳海的脸上带着宿醉后的疲惫,所以语气有些不耐烦。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属下对待自己上司的态度。
但是徐平西好像早就习惯了,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
对于有本事的人,他向来都很能容忍。
而欧阳海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特别是在参谋这个领域,徐平西还没见过比这年轻人更厉害的人。
按照徐平西从往常从评书戏曲中得来的知识,欧阳海这样的人就是话本中的那种“名士”,狂虽然狂了点,但是真的能干事,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这样的人,自然可以放心大胆地用,至于那点小脾气,徐平西从来只当没看见。
就像此时这样。
徐平西转头看向了汤焕培。
“汤二弟,你呢?”
面有风霜之色,看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的汤焕培,手中捧着一个茶杯,杯中飘着几颗小指头大小,红艳艳的枸杞。
刚才开会的时候,汤焕培就一直捧着这个茶杯,不时浅浅喝上一口,对于那些将领间的争吵,充耳不闻。
此时见徐平西询问,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徐大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老汤跟着大哥就是。”
徐平西叹了一口气,这个答桉一点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从几十年前在左公军中的时候开始,自己问汤焕培一件事情的意见时,汤焕培回答他的永远都是刚才这句话。
然后徐平西嘿嘿笑了几声。
他最重这两个人的意见,但这两个人都没给出意见。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也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就是不管自己做什么选择,他们都没有意见。
这样就行了!
“不过,徐老大,你要不把你荆城这警备司令换掉吧。”
这个时候,汤焕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倒是提了一个意见。
“陈福生这家伙,可能这些年安稳日子过惯了,以前在战场倒还敢提着枪跟人玩命,但现在恐怕只敢在床上提着枪对女人冲锋了。”
汤焕培虽然面相老实,但说起损人的话来,倒是露出了经伍老兵凶恶痞气。
“我看那个江长云倒是不错,比如让他来当荆城警备司令,徐老大也也可以放心点。”
徐平西却是摇了摇头道:
“那些人,老子现在一个都信不过!不管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的,谁知道他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
“而且旭日国人在收买人这件事上,向来有一手,像关外的老张,当初被旭日国人挑起来的那场兵变,不就是因为身边的老兄弟都被旭日国人买通了大半!甚至连姨太太都是旭日国的奸细!”
“板骂日的,想想老张的糗事,搞的老子现在都不敢回百春园睡了,这些日子天天一个人睡书房,看谁都像跟旭日国人有勾结。”
徐平西爆了句粗口,接着对汤焕培道:
“这样吧,你从你潭城的第二军那里,先调一个师过来,到时候郢城的防务先交给那个师。”
“徐老大,你就不怕我也被旭日国人买通了!”
汤焕培严肃地看着徐平西问了这么一句。
“买通你?”
徐平西哈哈大笑起来。
“汤老二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贪财,又没官瘾,如果不是我强留着你,你早回老家种地去了,甚至连对女人都没兴趣,旭日国人能拿什么来买通你?”
“他们能买通你的话,还不如直接把老徐我买通的可能性大一点!”
“所以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绝不会不相信你汤老二。”
面对徐平西这番推心置腹的夸赞,汤焕培脸上神情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既没有惶恐,也没有什么感激涕零之意,反倒是伸指掏了掏耳朵,似乎徐平西的有些话,他耳朵都已经听出老茧来了。
“好吧,那我等会就去发电报,把我第二军第一师,还有直属警卫团都开过来,第一师负责荆城防务,至于警卫团,你这狮子坡,也要再加点人手。”
徐平西满意地点了点头。
汤焕培虽然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不代表无能。
这同样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把事情交给他,你总是能够很放心。
多年以来,风风雨雨,一直如此。
只是汤焕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徐平西登时变了脸色。
“还有,徐老大,你还是少玩几个女人吧,咱们兄弟都已经老了,少折腾了,和我一样平常养养生,可以多活几年。”
汤焕培朝徐平西晃了晃手中泡着枸杞的温开水。
只是他他这句话,让徐平西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
“我老?我那里老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没碰女人,每天早上醒来都是……”
“好了,徐大帅,你就别吹牛了,还是快说说你准备怎么办吧!”
徐平西身后的欧阳海,一边打着啊欠,一边不耐烦地催促道。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想赶紧结束这场会议,他好回去补觉。
徐平西回头瞪了欧阳海一眼。
不过他还是终于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选择的。老子虽然不是好人,但有两件东西绝不会卖,一个是老娘,一个是国。”
徐平西将烟杆插回了腰间。
“不过在汤老二你的军队抵达”荆城之前,还是先跟那些旭日国人打打太极吧。”
“等会中田刚夫要来拜见老子,你们两个也陪我去见见吧!”
“是,大哥。”
汤焕培起身应是。
那欧阳海顿时变成了哭丧脸,因为他回去补觉的打算看来又泡汤了。
“对了,欧阳参谋,生日快乐这几个字,用因吉丽文怎么说?”
徐平西朝门口走去,只是在快要走到大门处的时候,突然回头这么问了欧阳海一句。
“happybirthday。”
欧阳海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也没有在意。
或许大帅又是看中哪个女大学生了吧!
“何艾培波斯待?”
徐平西的口中喃喃重复了一句,接着继续朝门外走去。
今天是女儿生日,虽然湘儿早说过她只想跟朋友庆祝下,让自己别去打扰,但徐平西还是想去跟自己女儿说一句生日快乐。
……
束观一个人站在摆满了食物的餐桌边,捧着一盘烤的表皮酥脆,金黄流油的烤鸡,独自享受着美食。
至于荣苗,站在远处正被一群名媛簇拥着聊天。
她和徐楚湘应该说是同一个圈子中的人物,今天徐楚湘请来的这些朋友,荣苗也大部分都认识,所以很快就聚在一起热聊了起来。
束观自然不方便一直站在女人堆中,所以只好自己跑来这边吃点东西了。
虽然荣苗一直在介绍宴会中的人给他认识,似是想让束观融入到这个圈子。
但束观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他喜欢荣苗,但他确实和荣苗不是同一类人,也无法真正成为荣苗那个圈子中的一员。
今天能来参加徐楚湘生日宴会的人,要么是出身达官贵人家的子弟,要么是自己在某个领域已经取得不凡成绩的年轻俊杰,都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人物。
可惜,他束观是远远凌驾于这个圈子之上的存在。
就比如此时正走过来取食物的几位年轻人,其中为首那名正在高谈阔论的男子,来到束观的对面,正准备夹起一块牛排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了对面啃着烤鸡的束观,然后脸色瞬间就变的有些苍白。
“你好,刘教授。”
束观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含笑跟那男子打了一个招呼。
这个男子正是上次在茉莉花餐厅,和荣苗,徐楚湘她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刘姓大学教授。
另外姓纪的那个,倒是没有在今天的生日宴会上看到身影。
刘教授看着束观身躯有些僵硬,眼神有些畏惧,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束探长,你好。”
刘教授回了身招呼,接着如避蛇蝎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桌。
看来自己上次,是真的把这斯文人吓坏了。
吃完了一只烤鸡,束观转头朝荣苗那边望了一眼,发现荣苗正被几名女子挽着朝那个花厅中走去,似乎是去有什么事情。
此时她也正好朝束观望来,两人视线相交,荣苗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束观朝她挥手示意,让她不必管自己。
然后束观回头,在桌上扫了一眼,又瞄准了一块香煎鱼排,话说不愧是督军之家,这里厨师的手艺水准真的是没话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胃吧。
当束观将那块香煎鱼排夹到自己碗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幽幽的澹香,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束探长,这些食物还符合你的口味吗?”
束观转过身,发现徐楚湘正站在自己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徐小姐,你就不要叫我束探长了。”
束观苦笑了一下道。
“我没想到你会和苗姐在一起。”
“世界上的缘分,总是很奇妙的。”
束观咬了一口鱼排,微笑着说道。
徐楚湘的眼中,闪过一丝暗然。
如果说是缘分,那自己应该比荣苗更早认识他吧。
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大虎他们这段时间还好吗?”
不久之后,徐楚湘这么问了一句。
“他们过得都还好,大虎媳妇还又生了一个女儿。”
“我今天本来想把丫蛋也叫来的,不过她过两天要有一场月考,就没有打扰她学习。”
“不用,尽量不要让她来这种地方,也少接触你的朋友。”
“你不觉得让丫蛋开开眼界是好事吗?”
“等她先准备好,当她的能力不足以承担这样的生活时,过早进入这个花花世界,只会让她迷失掉自己。”
两个人随意地聊着。
束观发现自己和徐楚湘之间,其实有些共同的话题比和荣苗还多。
徐楚湘的神情慢慢变得自然了许多,眼中的遗憾也渐渐澹去。
某一刻,她突然举起了一杯香槟,对束观盈盈笑道:
“束观,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为了什么呢?”
束观平静地看着她道。
“祝我生日快乐啊!”
束观想了想,从桌上也拿起了一杯香槟,对着徐楚湘举了一下。
“徐小姐,生日快乐。”
徐楚湘将杯子和束观轻轻一碰。
“祝你和苗姐幸福。”
束观微微一怔,接着也笑了起来,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徐楚湘将眼中最后一丝遗憾收回了心底。
她其实很清楚,作为荣苗的好朋友,在荣苗不在场的情况下,自己不应该单独和束观聊这么多事情。
只是刚才见到束观一个人站在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来。
徐楚湘为此有些羞愧。
……以后不会了……我会把他当一个普通的朋友……
徐楚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她就算再喜欢束观,但知道人家有女朋友之后,也不会再凑近去了。
比如这些日子,她在那栋准备建造的地标建筑的设计上,遇到了一些难题,本来还准备请教一下束观。
但是徐楚湘现在准备自己去解决那些难题了。
然后她也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将某些失落和苦涩一起咽下。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另外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男人的声音。
“何艾培波斯待,闺女。”
徐楚湘转过头,却见自己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今天早些时候,她本来跟徐平西说过,今天的生日她想和朋友们一起聚会,让徐平西不用管她。
但是在这一刻,看到自己的老父亲悄悄来了,徐楚湘突然有种眼角酸酸的感觉。
“爹!”
徐楚湘惊喜的唤了一声,然后扑进了徐平西的怀中,这一刻,她有在徐平西怀中痛哭一场的冲动。
“何艾培波斯待,何艾培波斯待,闺女,今天是你生日,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看到女儿眼角流下的泪水,这位楚湘总督军一边说着徐楚湘不明所以的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慰着自己的女儿。
“告诉爹,谁欺负你了,爹去把他的皮给扒了。”
徐平西抬头看向了跟女儿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刚才老远就看见自己女儿和这个年轻人站在一起说话,脸上笑得很开心,还和这个年轻人碰杯喝酒。
当时徐平西就心里就已经有些古怪了,甚至隐隐还有点酸熘熘的感觉。
只是那个年轻人一直背对着他,徐平西也没有看到对方的容貌。
不过这个时候,束观终于转过了脸来。
于是本来已经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惹哭自己女儿的年轻人的徐平西,顿时差点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这一刻,徐平西脸上的神情实在是无比精彩。
除了极度的错愕意外,还有种原本已经升起万丈怒火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全部吞回去的尴尬,跟街头本来准备找人麻烦,却没想到自己惹到的是自己根本惹不起的道上大老的小混混,没有任何区别。
“你……你……怎么会在我家里?”
他看着束观,结结巴巴地问道。
“爹,你认识他?”
这时候,徐楚湘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束观,一头雾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